一.咫尺層城留不住,久相忘,到此偏相忆
起初,听坊间言语,月阳山的半山腰有一座月廊寺,寺内只住着一位僧人,而且还是位年轻俊俏的僧人。听老人们说,月廊寺的神佛极其灵验,寺内还没有僧人的时候村民们总是不辞辛劳跋涉到山腰,到寺内拜佛求愿。那会儿,月廊寺的香火甚是旺盛。月阳山的山路很是崎岖陡峭,尤其临近月廊寺的一段路长满了棘刺,即便这样,村民们为了心中愿望,还是不辞辛劳毅然决然的舍近求远前往月廊寺祈愿。
而我却是不愿那么辛苦去那儿求愿的,想着,心诚则灵,其实哪儿的菩萨神仙都一样。而我更是觉得,自渡总比佛渡好。况且,此生我并无什么需要神仙帮忙的宏大愿望。因此,我去寺院便只去村头的无渡寺。
“无渡”,佛渡与不渡,自渡才是好的。
“无渡”与我心中的念愿是一样的!
无渡寺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和其他的一些菩萨,管寺的只有一位年长一些的主持,法号素慧。
我常去无渡寺,又喜欢跟素慧师父探讨经文,一来二去,我跟素慧师父便十分要好了,素慧师父还说,我和眀锦都与佛门有缘!
眀锦是冬天的时候住进无渡寺的女香客。那日,下了几日的雪才刚刚停,整个山村洁白明净的没有一丝尘埃。明锦一袭浅紫色的裘袍,及腰的长发被风吹得飘舞,她的脸被雪映得煞白,牵着马,一步一步从台阶上吃力地爬上来,到寺院外的柏林,她拴了马便朝我和素慧师父走过来。那时,我正和素慧师父赏雪景。素慧师父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苍茫大地,四季轮回,不过一场雪的期遇。我说,人,也不过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期遇。纵横阡陌,人来人往,终不过是红尘过客,自然归人。
说完这句话明锦便走到了我们跟前,她滢滢美目痴痴凝视我们,还没张嘴说话便晕了过去。
明锦是一位明艳柔媚的多情女子。说她多情,是因为她对我和素慧师父说过,她曾喜欢过一名江湖侠客,后来,为了成全他的侠客梦,她不得不离开了他。
我问,他没有挽留你吗?
明锦没有说话,端起眼前的茶盏慢慢品了起来,盏中飘出的氤氲的雾气朦胧了她滢滢的眼眸。
下了几场雪后春天就来了,立春的那天,我们三人在偏舍围炉品茶。茶是素锦从江南带来的,烹茶的水是我从院外的柏林抓得雪,便觉得这次的茶格外好喝,别有一番滋味。
明锦说,若是有梅花便好了,可以采梅瓣上的雪,用坛子藏起来,来年烹茶更是好喝。那时,好不容易下了场雪,我和疏……
说着,她脸上便溢出甜蜜的笑,但突然却顿住了,脸上的神色也瞬间僵住,由甜蜜凝结成了苦涩。
素慧师父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而我也端起茶盏,默默地,我和素慧师父都没有追问。
春天又下了几场雪,雪停后太阳出来很快就融化了。三月初,杨柳嫣然,农人们也开始忙于锄种。
整个春天,我忙于写一篇故事,便再也没有去无渡寺。转眼立夏,山峦葱郁,田地承绿。打开窗,突然,一眼便望见了对面半山突兀的一点。那便是只住有一位僧人,闭门谢绝众民众求愿的月廊寺了!
月廊寺!里面该住着怎样的一位俊俏僧人,竟然紧闭寺院大门,谢绝一切香客进寺?
第二天我便爬山来到月廊寺。我原本就不大识路,一路兜兜转转,别人半天能走到的地方我走了一天才到。
日渐沉山,夕阳金色的光辉半遮半掩着洒在眼前半开的门上,照得这扇门寂寞又温柔。原来这是后院。我轻轻推开门,顺着一条石板路来到前院,那扇门果真是紧锁的,而那名年轻的僧人一袭青衫,静寞的背影盘坐于蒲团之上。
阿弥陀佛!我轻声地念,生怕打扰了他。可是还是打扰了他,我念罢他便睁开眼睛抬头望我,惊异的神情一闪而过。
他的相貌确实长得俊俏。横扫的淡眉,挺拔精致的鼻子,轻抿的嘴唇,一双澄净的眸,微微荡着一丝哀愁的涟漪,这样的哀愁竟是让我心生怜惜。
只看了我一眼,他便敛了目,继续闭目念他的经,纤长的手指扳数那一串红褐色的菩提珠,一颗一颗,轻轻地数,轻轻地念。
我正要说抱歉之语,却听他道,女施主既然进得来,那便也是有缘了。
那晚,我自行将自己安顿住在了月廊寺的客舍,便这样住了下来。以后的每个清晨,起了床,我便看到他立身于后门外的土坡上,痴痴地望着山路尽头。起初,他从早上望到中午,用过斋饭后便回佛堂打坐念经,下午就去采一些野菜果子,傍晚吃过斋饭又回到佛堂。这样过了三天,他开始从早上望到黄昏,饭也忘记吃了,我心疼的只好做了斋饭端给他。这样一天又一天,即使有一天下雨他也这样望着,也不知他在望些什么,或者是在等些什么。我也这样一天又一天的做好斋饭端给他,吃完,我又拿回碟碗刷洗。
这样过了一个月,他脸上和手背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脸黝黑的使他变得苍老。他不在是年轻俊俏的僧人,而是成了一名老成的僧人了。
一日雨后,我端给他斋饭,他突然道,莫怨佛门声寂寂,立晚黄昏影迟迟。
二.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自从春风回暖的那日,一位紫衣女子寻到后门闯进月廊寺,然后,从那天起,他便总是站在寺院后门外的土坡上往下望,当看到蜿蜒崎岖的山路尽头紫色影子隐约出现后,他便退身院内,然后回到佛堂,跪在早已备好的青色蒲团上,右手立掌,左手大拇指点数手中赤褐色的菩提珠,双目微闭,口中咿咿念叨,看起来虔诚无念。
你真的已遁入空门?第一次来,她跪在他的旁边问他,认真又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可他却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一般,仍咿咿地念着他的经,平静无澜的样子。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他的内心有多么的波澜澎湃,多想问她,你怎么会来?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吗?你不是跟一位书生过平静的生活去了吗,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有太多的话想问她,想对她说,你来了就不要走了。
对于她的问话,他只能说,你来了就不要走了。他不能回答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遁入空门,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已遁入空门。虽然自己的身已是佛门中人,可心却总是牵挂着什么、期盼着什么。期盼的应该是爱情罢!牵挂的……如今听到她的声音,虽是三年未见面,三年的时光里,他总是想法设法的要忘记她,可是越想忘记便记得越清楚。后来,他听说佛门是清净之地,能忘难忘之事,能摒难弃之念,于是他便去了三千烦恼丝,成为寺院的僧人,可是即便是剃了头,穿了僧衣,住了寺院,吃着斋饭,念着经,他也想她、牵挂她。一次,他从一位云游僧嘴里得知,有一座山村,围村的月阳山腰处有座月廊寺,寺内的神佛特别灵验。于是,他便只身来到月廊寺霸寺为僧,成为一寺僧人,从此紧锁寺门,只在一处偏僻处开了一个后门,心中总挂念着,一位女子会找到这里。
那天,一位女子真的找来了。他盘坐在佛堂念经,心终于可以静下来了,那个魂牵梦绕的影子逐渐模糊。可是,防不措施的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问,你真的已遁入空门?
第二天,在他的期盼中,女子仍一袭紫衣从后门进入佛堂,问,你可还爱着我?
他依旧闭着眼睛,嘴里咿咿念经,手中不紧不慢地数着菩提珠,脸上神情丝毫没有变化。她等了几秒,然后起身离去。
第三天,清早的时候他就到后门外的土坡望她,看到她的身影后便又退身回到佛堂,假装心无旁贷的念经。而那扇后门却依旧半掩着,她推开就进来了,走到佛堂,跪下。却不是拜佛,而是凝视那张熟悉的面孔,问,这一次我便再也不与你分开了,我们隐居这片山林可好?
听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又是欢喜又是落寞,还有一丝丝微微的疼痛和遗憾。
他暗暗问佛,可好?
佛看着他,不说话。
可好?他又问自己,可终究是没有开口回答,嘴唇仍旧咿咿地动,似乎在很认真地念经。这次,她跪在地上很久很久,等了很久很久。当正午的太阳从门内照进来,烤得她的背很疼很疼。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湿了她垂地的发。她终于跪不住了,起身的时候也看到了他额上如水般的汗珠,还有湿漉漉的衣服。
心静自然凉,他的心并没有静!
所以,第四天她又来了。一连一个季节,他每天清晨都站在那儿望,她每天都来。来了之后就跪在他身旁,默默地,什么话也不再问。
他盘坐在软绵绵的蒲团上,而她却跪在硬邦邦的石板上。他也心疼她,但是却不能给她备一块蒲团,他只能将自己的蒲团换成用竹条编得硬的蒲团了。
太阳照得越来越烈,膝下的石板烫的像燃着火,她脸颊和身体的汗水像淋了雨一般。纵使这样,她依旧会跪到晌午后,然后又顶着炎热的太阳下山去了。而他,膝下虽有清凉的竹条编织的蒲团,可是那颗滚烫的心却像炙烤在太阳下一样,于是,每次,当她走后,他的座位处便也湿了一大片,整个人更像是池塘中刚刚走出来的一般。
即便如此,他也愿意忍受这样的煎熬,但又不愿她受这样的苦。可是,他究竟要怎么做呢?
很快便是立夏了,那天,当他看到山路尽头紫色身影以为是她,看到那个身影后他便又回佛堂等待,当听到一声“阿弥陀佛”,立马便知不是他等的那个人,而那个人也不会说“阿弥陀佛”。
三.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如果她还会来,问你,我们隐居山林可好?你会回答她吗?我问。他眼帘微微动了一下,可终究是没有张嘴说话,站立了一会儿便起身回了佛堂。
后来,他每天清晨还是会站到后院的土坡望山路的尽头。说是山路的尽头,其实是山路的开端。但开端何尝不是尽头,尽头或许又是开端。
或许守望已成为他每天清晨的习惯,就如我,每日给你端去斋饭一样,而我又是个很难改掉习惯的人。
一晃山上树木的叶子开始变黄了,没过多久便落了起来。而我也开始准备重写一篇故事,故事的名字就叫《不可说》
落叶满地,万物凋零,冬天该是来了,我写得这篇故事也将要接近尾声,但我不知道结尾该怎样收笔。
直到冬天的第一场雪落,那日,我在院中迎雪,突然听到噔噔的敲门声,随即便传来一句诗来:梅雪藏花茶香冷,疏影横处有落花。
闻之,我正踌躇要不要去开门时,便看到他已走到大门前,开了锁,打开门,一袭素衫便闪了进来,竟是明锦!
最后一次见她时,她穿的还是紫色的裙衫,及腰的长发随风飘舞。此时,她竟是一身素衫,头戴尼姑戴得那种青帽,那及腰的长发竟是一根也不见了。
阿弥陀佛!她双手合十,淡然地对我和他作礼。
明锦!我轻呼,却像去年冬天那样,什么也没有追问。
阿弥陀佛——
他也双手合十。
空中开始飘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在他面前纷纷扬扬地落下,我没有看清他脸上的神情,或许,他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罢。又或许,此时此刻,他心中也在飘着雪,大片大片的雪,在无声的寒风中凛冽飘舞。
雪,越下越大,两人就那样并肩站着。雪,覆在了他们的眉,白了他们的头。
那年冬天,我写得故事的结尾是:年轻的僧人由原来的法号疏影改为疏远。月廊寺后院再无后门,前院紧锁的大门敞开,开放民众拜佛祈愿;无渡寺多了一位年轻的尼姑,法号晓尘;红尘中也多了一位世间居士、山水斋人。
还忆,素慧师父说,我和明锦与佛门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