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重开日,我又见到他了

  相安城的梨花又开了,纷飞香满城令人沉醉。

  四年的时光有多长?会不会漫长到让登上帝位的他忘记我?

  我不再是那个不施粉黛、笑得阳光灿烂的侯府大小姐黎花朝。

  华贵的广袖长裙逶迤及地,扫过宫殿里那一块块琉璃砖,我的一颦一笑极尽妖娆妩媚,径直地走向他。

  四年了,我又见到他了。

  他俊眉朗目,每一个目光和笑容都带着天生的桀骜不驯,还是老样子,只是那一身明黄龙袍却无时不刻在提醒着我,他是如何践踏着我的心走上了这个高位。

  “圣上,妾身名为花摇。”

  所有旧臣都瞠目结舌地瞪着我,有一两句私语落入我耳中,他们说,“怎么会,怎么会与那黎花朝生的一模一样……”

  他也着实震惊,他向来一副掌控全局的姿态,那样错愕甚至失魂落魄的目光也是我从未见过的,这正是我所想要看到的。

  我成了他的宠妃,无人可及。

  进宫前,四殿下姚堇恪告诉我,“他心里有你,这是你能报仇的唯一筹码。”

  后宫里美人姿态万万千,可或多或少都像一个人,那就是当初的黎花朝,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看着那些美人相似的面孔,我觉得甚是可笑,他毁了我的一生,这样做又算什么?

  他筹谋多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登上了万人之上的皇位,那是以千万血肉身躯奠基而成的,有我爹爹的性命,还有我死去的心。

  在这四年间,他大概穷尽所有手段和权谋,斩断了四殿下和皇后所有的根系,夺走了我爹爹安如侯的兵权和性命。老皇帝宠爱他的母妃月宸妃,连皇位都毫不犹豫地传给了他这个非嫡非长的五皇子。

  他赢得那么漂亮,那么狠绝。

  自我进宫之后,向来勤政的他开始对朝政懈怠,与我醉生梦死,不分昼夜,我说什么他都笑着答应,哪怕是我进了他的御书房,在他的机要奏折上随手涂涂画画,他都一笑了之。

  我随手翻出一本奏折,看了几眼便冲他温柔地笑着,“圣上,你的臣子说花摇惑君媚上,着实是红颜祸水,更有异想天开的,说我哪是什么花摇,根本就是个迷惑圣上的花妖,应当尽早除去!”

  我的本意的确不是花摇,而是花姚,姚堇轩的姚,他的姓氏。

  小轩窗边的榻上,酒醉半酣的他睁了睁眼望向我,笑声中带着几分魅惑,“老臣迂腐,谏言当真是没有意思……”

  他冲我招招手,我扔了奏折,笑吟吟走过去趴在他的胸膛,依旧柔声道,“花摇倒真是看到个有意思的,有个臣子说,花摇肖似罪臣黎睦之女黎花朝,且又是被禁了足的四殿下进献的,不如早早赐死,以免横生枝节……”

  半响没听他有回应,我抬眼温温笑着看向他,“圣上以为呢?我,像她吗?”

  他双眼早已轻阖,唇角还是微微翘起的,不得不说他沉睡时的模样也是极尽风流。

  他没有回答我。

  又有一日春光明媚,我和他正在园里赏花,却听得花丛后面有闲言碎语传来,关于曾经的黎花朝和如今的花摇。

  “好了,皇兄宠爱她,自是有她的好,走吧。”

  “是,公主。”

  听说这宫里只有一个合欢公主,他的亲妹妹,四年前去了北境和亲受尽欺辱,今年他登基后才接了公主回来。

  这合欢公主,倒是愿意为我说话?

  我笑着转头,他正含笑地望着我,似是宿醉未醒般迷离的目光,脉脉柔情好似天上倾泻的月华。

  我扬手折了一枝盛放的梨花,十分优雅地将梨花从树枝上剥落,噙起一丝柔美的笑容看向他,“圣上,我,像她吗?”

  他瞥了眼我脚边碎了一地的梨花瓣,迷离的醉眼乍现一丝光亮,笑意清浅,“不像。”

  我微笑着垂下眼眸,扔了枝子,也算是他给了我一个回答。

  他温淳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本打算离开,却僵在原地。

  “梨花如她,她舍不得伤了自己。” 

我想嫁给他,想让他我一个人

  四年前南朝和北境的交界之地,发生了一场大战,我父亲是安如侯黎睦,跟随着四殿下、五殿下一同领兵上阵。

  战火漫天,滚滚硝烟遮蔽日月,嘶吼声、兵刃碰撞声响彻天地,浸了鲜血的黄土不断被倒下的人震荡飘起,细碎的黄尘飘散在半空中,平添了几分悲凉。

  正躲在战场外围荒草中的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撑在地面上的双手,仍是微微颤抖着的。

  战场上那些四肢横飞、血流成河的场面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半响我才想起来大口喘气,僵硬地转过头去遥望战场,不禁懊悔无比地自语,“早知道这么不好玩,我就不跟着来了……”

  爹爹的亲信小兵上茅房时,我打晕了他反锁在茅房,这就扮作了小兵模样偷偷跑到战场来了,此刻安如侯府一定乱成了一锅热粥,又在全城里寻找我吧。

  我也只不过是爱玩而已,偶尔女扮男装逛逛青楼,将大街上的官轿弄个四脚朝天,听皇后姑母说,我幼时还在她的凤座上睡了个午觉……我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可那些官儿远远见着我就绕道。

  侯府大小姐黎花朝,相安城中大概无人不知晓我的大名吧。

  可这一次,似乎是玩大了,战场上杀起人来可没人顾及我是不是安如侯的千金,是不是皇后的亲侄女,我的确后悔了。

  可若不是我偷跑出来,也不会遇见他,那个左右了我一生的男人。

  保命要紧,我趴在荒草中匍匐前进,想为自己找一个容身之地,能躲一时是一时!

  因祸得福,我一脚踩空掉进一个浅坑里,立时急中生智,将这里开辟成避难之地。

  我用树枝枯草编织了一个草皮盖子放在坑面上,透过这枯草缝隙还可以观察外面形势,如此我便乐呵地躲在坑里。

  饶是我带了三大包梨花糕和两袋梨花酒,也忍受不了在这坑里呆一天的寂寞,天色一暗,我就准备去寻爹爹认个错,总好过如此提心吊胆随时送了命。

  一阵铿锵有力的号角声忽的回荡在荒野,我听着耳熟,乍然想起上音律课曾听到过这旋律。

  这是北境的曲调,这就意味着,我南朝败了?

  我乱了阵脚,嘈杂的人声也由远及近,听动静像是北境士兵,人数不少。

  枯草盖子的光被遮住了大半,我直愣愣地看着头顶上方,始终还是不相信,爹爹再加上那两个皇子领兵,怎么可能败?

  我拼命扒着盖子的缝隙向外张望,坑外的枯草上染了大片殷红的鲜血,更意外的是有一只流血的手撑在地上,隐隐发颤。

  这男人的手真好看,我在此时有这样的想法着实不该!但同时我也注意到了这人的袖口,那花纹正是南朝的象征,看来这是我朝士兵!

  北境士兵野蛮地嘶吼,脚步声匆匆,而那人的手死死抠在地上,鲜血顺着他泛白的骨节流了下来,坑外的土地轻微一颤,那小缝的亮光又回来了。

  我猜想他大概是受伤过重倒下了。

  自小爹爹就教我忠君爱国,此刻看见我朝将士在眼前倒下,我怎可见死不救?

  北境兵很快向别处搜寻而去,我小心翼翼地移开草皮盖子,心一横,双手扯着他的身子迅速拖了下来,又赶忙盖好那草皮盖子。

  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太过紧张以至于都没察觉汗已经湿透了衣衫,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望着眼前这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光线很暗,我手脚并用爬过去,凑到他脸跟前去瞧,一颗少女心立刻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这男子眉目清朗,紧抿着的双唇微微上翘,这明明是疼痛所致,可我看到的却是数不尽的风流。他闭着眼,我能感觉得到,我的心就悬在嗓子眼上,我在想,他会拥有怎样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呢?

  想着想着,我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要摸一摸他的眉眼。

  那双闭着的眼睛霍然睁开,明亮的眼眸透着几分凌厉,深深凝望着我。

  那清澈的眸光里,我分明看到了自己傻傻的模样,我“啊”地低呼了一声,往后跌坐下去,拍着胸口喘气,心中抱怨不已,他怎么会突然醒来,还没来得及摸上一把呢!

  我咕哝地抱怨着,“干嘛突然睁眼吓人,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没出声,我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目光却被他那一身银盔铁甲所吸引,看衣裤的布料就知道着实名贵,不是普通士兵的衣裳,再看他俊朗的眉眼……

  此次前来的两位皇子,四殿下姚堇恪是皇后姑母的儿子,我自然认得,“你是皇子?五殿下?”

  五殿下,姚堇轩。

  我和他的初见,像是逃不开的命理一般。

  还记得我说出名字时,他就笑了,“小梨花……”

  我可是痛恨别人把我黎花朝这名字缩减成俗不可耐的梨花,何况没人敢这么说,他倒是有胆量。

  “非常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黎花朝,不是梨花!”

  “哦……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小梨花啊……”他如是地揶揄,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我被他那笑容迷得神魂颠倒,第一次生出了一个怪异的念头,如果他喜欢,小梨花也还是挺好听的……

  他的伤势严重,我帮他包扎时都不免心疼,谁会伤害他这个堂堂五殿下。

  我们在这里呆了整整五天,天知道我有多希望每天一睁眼就可以看见他,可在享受美色当前的同时,我也要经受他时不时气死人的调侃。

  就像是有一次,我正解开衣裳取下腰间藏着的梨花糕来给他吃,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懒洋洋地笑了,“你的容貌在我眼中,离秀色可餐这四个字还有很远的距离。”

  的确,他这人嘴巴太毒。

  不过,看他吃梨花糕时极其风流雅致,这也是一种享受。

  我巴巴地望着他,一个疯狂的念头冲到脑海中,一发不可收拾。

  我想嫁给他,我想让他属于我一个人。

  我鬼使神差般地冲他咧嘴一笑,“五殿下,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若想以身相许来报恩,可要记得,满园梨花可为聘。”

  那一刹那,他似是惊讶般抬眸,与我四目相对,他微微眨动了下眼睛,唇边漾出笑容。

  “满园梨花可为聘,我记下了。”

  不是揶揄嘲讽的口气,我竟然听到了他口气中的一丝认真意味,我的耳朵是在做梦吗?

  虽然他是高高在上的五皇子,可我,集功勋于一身的安如侯的掌上明珠,当朝皇后嫡亲的侄女,我自认为能配得起他。

  战场上的两方士兵尽数撤走,他的伤也好得差不多时,我们这才回到了相安城。

  爹爹已经寻了我整整五天,他找到了那个被我锁在茅房的小兵,也猜到了我的胡作非为,他每日都在城门口等着,等着我回来。

  “花朝……”

  爹爹看见我,自是欢喜的,立刻迎了过来,可我分明觉察出来,爹爹在看到我身后的五殿下时,目光有一瞬间的惊诧和黯淡。

  我转头笑呵呵地对他说,“五殿下,这是我爹爹。”

  他看了爹爹一眼,便望着我,笑容极为淡然,“黎花朝,原来是安如侯黎睦的黎啊……”想来我也真傻,那时竟没看出他眼中的痛恨与口中的讽刺。

  他没再多说一句,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我站在城门下,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心里倏然空了下来,我向前跑了几步大喊,“我会去找你的!”

  我身后的爹爹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花朝,你……”

  若他策马离去之时,我就能醒悟过来,我终将与他背道而驰,那该多好。

  可命运总是不会饶过我,我知道,命运也不会放过他。

第三章 纵你厌我弃我,可我还是喜欢你

  “五殿下,这是我酿的梨花酒,我特意和花酿坊的师傅学……”

  啪!

  没等我说完话,他便起身拂袖,我双手捧着的梨花酒尽数倾洒在地,酒水在我这一身鹅黄长裙上蔓延成了花,我狼狈不堪,向后跌了一个趔趄。

  宫宴的歌舞也都因这刺耳的响动停止,所有人都讥讽又嘲笑地看着我,像是看一个疯子。

  他居高临下站在我眼前,双唇微抿,温温而笑,“我正要接过来,实在是不小心,是堇轩的不是……黎小姐,无碍吧?”

  话语是彬彬有礼,他也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什么都不动,保持着他一贯温柔的笑容。

  我抬头望着他,撑着地面站起来,轻扯嘴角笑得灿烂,“没事,我酿好了再给你送去。”

  随着他的离开,名门小姐和夫人都暗里对着我指指点点,低声嗤笑。

  我垂了眸子,笑得苦涩。

  这已经是第几次被他当众羞辱,我也数不清了,总之在相安城,本就大名鼎鼎的黎花朝这三个字,又和五殿下姚堇轩紧紧绑在了一起。

  传言,黎花朝这侯府大小姐苦苦纠缠五殿下,不知羞耻。

  我又有什么法子?他的音容相貌,一笔一划好像刻在了我心上,我着了魔似的想要见到他,想看见他对我笑,叫我一声,“小梨花”。

  可回到相安城之后,他和那五日判若两人,虽然一如既往地冷傲,揶揄我几句,可如今的他,字字句句可诛我心。

  从小爹爹就对我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无可奈何,没人能阻止我,连他也不可以,除非是我自己。

  梦仙楼,相安城最大的歌舞酒楼,名人雅士都以追捧那里的歌舞姬为高雅志趣,他也是其中之一。

  自得知他这个喜好后,我便寻了他最为欣赏的梦仙楼头牌舞姬学习跳舞,十七年来我第一次这么拼命地学一样女儿家的东西,脚趾头都磨出了泡,最初那舞姬看我极不顺眼,后来都为我心疼。

  又是一年春,三月梨花如约盛开,梦仙楼人声鼎沸,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那一方水莲台上。

  如雪般的梨花花瓣纷纷扬扬洒满全场,一个婀娜纤细的鹅黄身影从水莲台上方悠悠旋转飞下,停在了半空中,双手挽着绸带翩翩起舞,艳惊满座。

  这个女子就是我,我登台了,为了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而我总在仰首间状似无意地看向楼上那一袭青衫,姚堇轩。

  待一曲舞罢,所有人都在为我喝彩,而唯有他,端起一盏茶轻抿,唇角挂着慵懒的笑意。

  我站在水莲台正中央,仰头冲着他嫣然一笑,几乎用了我最大的声音。

  “姚堇轩,我为你跳的梨花舞,好看吗?”

  人群中顿时炸了锅般起哄,我什么都听不见,一颗心高高的悬着,只等着他开口。

  如我所料,他起身向栏杆处走了几步,望着我,眼中满含缱绻的笑意,那一刻我觉得什么都是值得了,可他的那句话,彻底将我打入无间地狱。

  “黎花朝,堂堂侯府大小姐,安如侯竟是这样教女儿的,登台献媚?你还知不知羞耻?”

  过往十七年,我从不知什么叫做挫败和羞辱,是他一一教会了我。

  没人能劝动我,除非是我自己,是的,我放弃他了。

  自那天之后,我病了半个月,整个人恹恹的,毫无生机。

  病初愈,我便去了酒楼,向来酒量不好的我,这次却选择了浓烈的女儿红。

  我才喝了两小杯,就觉得晕乎乎的,甚至一抬头就出现了幻觉,他怎么站在我眼前?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他已经将手中捧着的一坛梨花酒和一碟梨花糕放在桌上,笑盈盈地坐了下来望着我。

  他给我倒了一杯梨花酒,“你不是最爱梨花酒吗?为什么会放弃呢?嗯?小梨花……”

  那双氤氲着水雾的眸子像极了天上的星辰,对着我温柔浅笑,甚至有一丝宠溺,这真的是他吗?

  就是他那一声小梨花,让我这半月以来的怨和怒全然消失,每天都是笑着从梦中醒来,连带着爹爹都高兴了许多。

  爹爹竟把这事当做了要紧事儿,还语重心长地拉着我的手,“花朝,只要你能幸福,爹愿意用一切来换……”

  我且一笑置之,爹爹的一切便是兵权,那是他一生最珍视的,我才不会如此不孝!

  没过几日,他便带着圣旨来我家了。

  我跪在他面前,笑眯眯地望着他,他终于向圣上提出要娶我过门了吗?

  可那道圣旨,犹如晴天霹雳,那竟是让我去北境和亲!

  我眼见着他一脸冷漠地告诉我,“你不去,侯府上下都躲不过,圣命,不可违。”

  我自嘲地笑了,我愿意去,唯一的条件是,让他来送亲。

  直到我披上红盖头那一刻,我都没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他真的那般厌恶我?

  爹爹多次示意让我逃走,可我偏偏拗着,拿出飞蛾扑火的勇气去试一试他的铁石心肠。

  在去往北境送亲的路上,队伍在往生崖边停下歇息,我瞅准了时机,走到了悬崖边,大声地呼喊他。

  大红嫁衣在山风的吹拂下飞扬,我就像是一片轻飘飘的叶子,摇摇欲坠,送亲的士兵都紧张地看着我,而他却不是。

  我扬起红唇轻笑,“姚堇轩,我全心全意对你,你对我真的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

  他站在十步远的距离,冷冷地望着我,蓦然挑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还想要我怎么拒绝你呢?”

  是啊,还需要说什么呢?

  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付。

  我的双眼被风吹的生疼,不断地流泪,可我却一直笑望着他,只说了一句,“可我还是喜欢你。”

  我直直向后仰去,跌入往生崖,坠入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急急奔向我,眼中满是震惊。

  让他为我担心一次,这足够了。

  耳边风声呼啸,我的身子极速下坠,顿时失去了意识。

第四章 此身此命,终于还给你了

  宫城之外震天响,嘶吼声惊叫声混乱交织在一起,惊醒了半梦半醒的他。

  “花摇,什么声音?”

  醉了一夜的他被吵醒,月白衣衫半敞着,懒懒地躺在藤椅上,轻轻蹙起眉头。

  我轻笑着走向他,帮他把衣裳理好,搀着他的胳膊漫步至梨花树下。

  我端出一杯梨花酒,和一块梨花糕,起身笑着递给他。

  他毫不犹疑,接过酒来一口饮下,再度看向我之时,我的长剑已经指在了他的心口。

  “姚堇轩,这是夺宫。”

  四殿下把我从往生崖救了回来,将我送进宫,我襄助他夺得皇位,报过大仇,就是这一天。

  我使了全力,长剑划破他的衣衫,刺入了他的血肉,他向后跌退了两步,身躯重重砸向树干,震落了一树的梨花。

  朵朵梨花纷纷落下,我又嗅到了这漫天的芳香,隔着重重花瓣望向他,过往的那几年在我眼前匆匆闪过。

  他似乎没有痛苦,迷蒙的醉眼也闪现着清亮明澈的光泽,唇角仍旧噙着柔柔的笑意,他向我伸出手来。

  “小梨花,此身此命,终于还给你了,如今这番景象,像不像满园梨花?”

  他的身躯慢慢滑落倒地,跌坐在梨花树下,扑起一地的浮尘和花瓣。

  他叫我小梨花,他分明什么都知道,可为什么任由我布下棋局,谋夺了他的皇位……

  他曾经不是厌恶极了我这个不知羞耻的女子吗?

  我扔下长剑,踉踉跄跄地跑开,出了宫殿的门就撞上了一队士兵,他们正押着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

  那女子见了我就嘶哑着喊出声来,“黎花朝!我认得你。”

  我怔怔地望向她,只听得她说,“我是姚合欢,是圣上的亲妹妹,”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原来是你……”

  姚和欢向我说了许多,扑满尘埃的旧事就这样被翻腾出来,令我窒息。

  “当初的和亲,本是四哥设计让我去的,哥哥为了保护我,才向父皇谏言,将和亲的人选换成了你,因为你的父亲和姑母,是我们的杀母仇人……”

  姚堇轩和姚和欢的母妃是月宸妃,她深得先皇的宠爱,皇后姑母生怕姚堇轩会阻碍了四殿下继承大统的路,因此联合了权倾朝野的爹爹安如侯,害死了月宸妃,这一段过往我从不知情。

  我与他在战场初见的那一次,正是四殿下和爹爹派人暗杀他,并将北境士兵引过去,意欲借刀杀人,任由他死在战场上。

  爹爹和四殿下千算万算,却是漏算了一个我。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在城门下,他和爹爹见面,两人皆是那么怪异,我竟一点都觉察不出来。

  那五日的朝夕相处,相互依靠,随后回到香安城后我不舍追求,他百般羞辱,这其间的转变,个中的缘由我怎么可能知晓?

  他在我最绝望时给了我一颗甜枣,原来那也不是平白得来的。

  爹爹视我为命,向来见不得我伤心痛苦,用手上全部的兵权去交换他的一个口头承诺,他承诺让我高兴起来。

  那日爹爹说,愿意用一切来换取我的幸福,原来那是真的。

  纵使爹爹肯为了我,舍弃了本就与他敌对的立场,可他又怎么会放下杀母这样的深仇大恨?

  四殿下向先帝献计,让姚和欢去和亲,而他为了报复爹爹和四殿下,将和亲的人选换成了我,可我那一跳往生崖,姚和欢还是没逃过和亲的命运,如今才被他从北境抢了回来。

  其实他早就在和亲路途上安排了人手将我劫走,他多纠结,设计让我去和亲却又要救我。

  我该怎么说服自己,他心里对我从没有一点点喜欢?

  回想起来那日在往生崖我问他的那句话,大概字字诛他心吧。

  他的母妃因我爹爹和皇后姑母而死,可他却没有因此杀了我,若我知道,那些所谓的羞辱又算得了什么?

  姚和欢早已泪流满面,“哥哥心里的苦我全都看在眼里,那么坚强的哥哥,深夜醉倒坐在梨花树下流泪,他向我提起一个总是追着他满城跑的傻女子,却又笑了出来,他说,遇见你是他最幸运也是最悔恨的事。”

  “你以为这后宫的美人他稀罕要吗?还不是因为多多少少都像你,你以为这满园的梨花是为了谁,还不是因为你喜欢……”

  她的声音好像一双铁手,穿破我的血肉,剜出了我的心。

  心房那里,又空了,仍是为了他。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涌出,流不完流不尽。

  我不知自己怎么走回去了,我依着那梨花树靠坐在他身边,与他偎依在一起。

  我抬头仰望满树梨花,脉脉夕阳映着莹莹浅白的花瓣,缝隙间投射进来的光线晃了我的眼,我移开目光,轻轻靠在他肩头。

  晚风吹拂过繁花,梨花纷纷飘落,我和他的身上尽染了花瓣清香。

  我望着眼前的梨花雨,倏然回想起五年前他那一句随口的承诺。

  “满园梨花可为聘。”

  他一直都放在心上,所以方才对我说起了满园梨花。

  如今看来,他是做到了。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待。

  树上最后一片梨花瓣落在了我眼角的泪珠上,我轻轻地合上双眼。

  夕阳沉,暮春去,梨花尽。

  若浮生太苦,来世莫要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