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柔软着,吹过又一个六月,沈长歌不敢回头看,不敢翻日记,甚至不敢说一句好想念啊。哪怕这个想念里,都不知道有没有包括一个人,带她逃离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心疼她脆弱又不能停止的呼吸。
遇见陆向阳,真是她沈长歌这辈子最划算的一件事,他是另一个她不敢触碰的自己。
若是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个人叫陆向阳的话,沈长歌那时应该老实地坐着木凳上,过完高中三年,平淡地进入大学,黯黯地度过此生。
但是这个世界的若是都是谎言,陆向阳存在着,而且就坐在她的后桌,用她的话来讲,简直就是一场七月流火,灼得耀眼。
她不想理他,因为他们不是一条路上的,她要读大学,而他…… 好吧,看着不是学习的料子。
沈长歌对他印象,是从高一步入正轨后开始的。那天,她脑袋有些昏沉,只觉后面有人拍她的肩,她下意识转过去,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最亮的地方,一口白牙,好白的牙,她想。
白牙的主人嘴扯得更大,不知在讨好,还是在恐吓,横竖有些吓人,沈长歌一个激灵醒了,对上对面人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是她见过最水润的眼睛,比雨后的枝叶还要水润的多,那双眼睛此时堆满了笑意。
沈长歌自然不明所以,呆愣愣地看着,她想,这个同学莫不是抽风了?直到她此去经年,才发现抽风了的是她,却已经是人非物非了。
那人见沈长歌只是傻看,一点要说话的表示都没有,他慢慢收回笑脸,表情尴尬地有些明显,但还是先开口,“啊,大概你不知道我,我叫陆向阳。”
哦,沈长歌默默点点头,准备转过去,继续和力的合成与分解奋战,却被人用力扳过身子,她疑惑地望向那个扳她的人,陆向阳。
“那个,你叫什么?”陆向阳挠着头,好像不好意思,又有些小期待的意味。
是了,自己还没自我介绍,沈长歌彻底从物理题海中拔出自我,歉意地说道,“我,沈长歌。”
“沈长歌?”陆向阳把这个中不溜秋的名字搁嘴里一咂么,顿时拍桌子站起来,“好!以后你就跟我混了。”
沈长歌自说完名字后,又陷入那道提踢题的沉思,忽然想到了些思路,瞬间露出了微笑,却根本没听见陆向阳在说什么,而那微笑又恰好合了陆向阳的心,他满意的点头,你满意,我又满意,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沈长歌只是默默看了一眼笑得贼气的陆向阳,然后接着攻坚难题,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划入某人势力范围了。
沈长歌每每回想起这件事,便觉清风朗朗,还好,我能遇见一个叫陆向阳的人,从那个孤独半球把她彻底解救。
二
自从她开始做陆向阳的小跟班之后,她发现陆向阳其人飞扬跋扈,与她心目中的谦谦君子简直十万八千里。她该远离这种人的,但是,她还是愿意跟在他后面,因为她没有好朋友,所以跟着谁都一样。
她也心甘情愿地给他买三餐,跑腿费都不要,这样也挺好的吧,她迷迷糊糊地想。
直到有次她做了错事,她才发现陆向阳其人是条汉子。
那日沈长歌被要求一个人留下来打扫教室,按说照着沈长歌往日脾性,让她早退,简直是太阳西升海水倒流的事,但是那天她确实有急事,她奶奶还在床上躺着呢,她不回家谁照顾?一想二想竟然急哭了。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慢慢吞吞扫地,一肚子的委屈似乎都无处发作。
一只手,骨骼分明,拉扯着她的衣服,她抬头,一双红透了的小眼对上陆向阳恨铁不成钢地表情,“谁要你扫地的?给我回家!这么委屈干什么不说?”
沈长歌的抽噎声更大了,她却只能抽开身,冲他摇头微微一笑,接着扫地。
陆向阳有些烦躁地挠头,“我知道你奶奶的事,”有人僵住,“她现在需要你,这里交给我,别怕,你快回家。”
沈长歌终是熬不住了,她把扫把递给了陆向阳,飞速地离开,奶奶,她不在身边,会不会有事?
幸好她及时回了家,奶奶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了,她便如此幸运把她拉回人间。除了这份轻松,她还有对陆向阳满满地感谢。思来想去,还是做了份蛋炒饭带到学校去。
“呐。”沈长歌把手里的饭递给陆向阳的时候,一张原本黄色皮肤的脸涨得通红,倒不是喜欢,而是太多的不知所措,“谢谢!”
陆向阳笑眯眯地又露出一排白牙,又没客气地接过。饭还是热腾腾的,他打开时眼睫毛被水汽哈得有些湿润,他却不在乎,甚至连形象都没有了的狂塞。沈长歌看到他这幅模样,眼慢慢弯下来,笑成了月牙形,如果生活就只是这样多好。
“我说陆向阳,你也太看得起她了吧,怎么她给什么你都敢吃,也不怕食物中毒。”有女生在旁边言语尖酸,话毕还作出作呕的表情。
沈长歌在身侧的手握得死死的,嘴角却还是笑的。她人缘不好,却能和班里长得最好的人成朋友,怎么会不遭人记恨,这样的事明里暗里已经遇到好多次了。被泼过冷水,被塞过老鼠,她还有什么不能忍下来?
“就是,陆向阳,你要是真想吃蛋炒饭了,我回家给你做,保证比这个干净,什么垃圾做的……”另一个女生随声附和,却被一道凌厉的声线打断。
“你们烦不烦!”陆向阳挑着眉,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眉宇间都是冷意,“滚。”
或许他眼中的厌恶太过清晰,两个女生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沈长歌,又无可奈何地走了。
似乎着实气着了,陆向阳喘着粗气,好看的眉毛拧成一撮,死死盯着沈长歌口气恶劣,“你是不是傻,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还嘴?非要小爷我发扬所剩无几的同情心是不是?”说完,他依然不解气,拿起筷子想往饭里戳,饭盒却被人轻轻拿开。
“不吃,脏。”沈长歌依旧笑盈盈地重复刚刚两个女生伤害她的话,她疼便报复,这种报复轻飘飘地拥有自己的尊严。
“沈长歌!”陆向阳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似乎是气急,“我什么时候说你脏了,谁以后再敢说你脏,便是与我陆向阳过不去!”喊出来的话惹得全班寂寂无声,开始再也没有人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沈长歌,她知道,因为她那种常常如芒在背的感觉消失了。
她笑了,真心的。柔柔地望着陆向阳,眼中流出的光彩竟是让人说不出的心软,陆向阳被这样的目光深深的定住,心灵深处狠狠一疼,这傻孩子是有多没人疼啊?
(三)
一切似乎在慢慢变好着,有人会和她聊天,有人开始对她笑,沈长歌想,她真是幸福。
她也从来没有多想她这些幸福是怎么开始的,又将去往何方,却有女生对她说,你看,所有人都让着陆向阳,即使你打扫卫生时,缺席都没有被骂,全是因为陆向阳啊,他是校长的儿子。
沈长歌恍惚起来,陆向阳,是了 ,校长姓陆,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呢?沈长歌笑开一个弧度,被不知何时到她身边的陆向阳看到。
一双微凉的手扯痛了她的脸,她抬头,透过陆向阳琥珀色的瞳孔看自己的狼狈,“真丑,沈长歌,你不要老是这么笑,丑死了。”
沈长歌听后,甩开他的手,又对他似是而非地笑笑,“你是校长的儿子?”
陆向阳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耸了耸肩。
沈长歌接着她的笑,想起来自己作业还没写完,又埋头苦干。
陆向阳看到她不理他,明明生气还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叹口气,拍拍她的肩“晚自习翘掉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沈长歌只是笔尖一顿,便没有再多的话说了。
可是晚自习上课后,她还是随着陆向阳上了学校的天台,学校最高傲的地方,杵着一个陆向阳,还有他身旁的两瓶老白干。
陆向阳似乎很熟悉天台,毫无风范地席地而坐,察觉沈长歌还在原地,便热情地招呼她过来坐,自己拿了一瓶酒,又给沈长歌一瓶。
还没什么开场词,他已开封仰头一口,无色的酒液顺着他的咽喉也滚滚而下,异样的铁骨铮铮。这是沈长歌唯一能想到最符合眼前所见的成语,又觉得即使这样,也难以描述。
酒气浮上了脸,陆向阳腮边红了一片,“我有一个很厉害的父亲,真的,很厉害。嗝,他是校长,管理一个学校,嘿嘿!”
沈长歌从来没见过发酒疯的陆向阳,有点慌乱,但还是静静听着。
“爸爸当时问我,我要去哪个班,我翻了好多人的资料,最后我看到一个叫沈长歌的人,她跟我好像,你知道吗?她没有父母,而我,母亲死了,父亲,便相当于没有父亲,我想要是可以,有个身世相同的妹妹也是不错的。”陆向阳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道,似乎是在浅谈他的一辈子,“可是沈长歌,你还有奶奶,我什么都没有,连妹妹可能都要没有,我是不是太失败了?”
沈长歌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摇头,她不擅长言辞,只能摇头。
“爸爸说,想要我有出息,我不知道什么算是拼,但是我曾经累得进过医院,可是他都从来不笑的,也不夸我,我还是不够好,对吗?”
沈长歌接着摇头,甚至拼命摇头,他看不见,只是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两个人被一条河隔绝,这条河是沟通。
“后来我遇到了你啊,沈长歌。我想幸好遇到你,我觉得我的存在还有价值,不是谁的儿子,不是活得像孙子。我是真真切切能照顾你的人。”陆向阳嘴边弯起一弧笑,流光从他的嘴角一泄而下,这么俊逸的少年,沈长歌鼻尖发酸,感觉有东西在心里堆积沉淀。
不知过了多久,陆向阳一直没有说话,而是一口接着一口的灌酒,直到脑袋晃得不受控制。
他突然开口,“抱抱我,好不好?谁来,抱抱我?”
沈长歌终是土崩瓦解,这样的少年,她不爱的话,也是不会恨的,必定不会。她伸出手来,环住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安慰一个小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若有似无,就像她的眼泪。且让她这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如果这些是她唯一能付出的。
(四)
那夜之后,两人又是一对难兄难弟,朋友过满,情侣未到。沈长歌也终于懂了他对她莫名其妙的好,她也毫不犹豫地把她能给他的统统奉献,补偿他缺失的那份比她怀有的还浓烈上百倍的孤独感。
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他跑腿,还是那个不知道敲诈陆向阳跑腿费的她,却有些不一样,她仔细想了想,应该是那份心情,她对他,除了感激,又多了一层心疼。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了陆校长,沈长歌以后她与他之间的缘分是一辈子的事,却原来筹码,骰子都不在她手里,她一无所有。
“陆向阳,陆校长来找你了。”
沈长歌听到后面的人踹翻了凳子,往门外走去,她的目光也追随他而去,外面是个四十多的中年人,一身笔挺的西装,人模狗样,许是听了陆向阳的一家之词,她对于这个校长没有一丝好感,甚至她有预感,他来找陆向阳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她都没想到,两人最后竟是吵了起来。
“我走了,那她怎么办?接着受欺负?像我一样狼狈不堪?”这是陆向阳的声音,隔着墙听,竟然觉得有些刺耳,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呵,难道你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放弃你的前程,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儿子?你真的了不起啊,翅膀硬了,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吧?我难道不是为你好?怎么就偏偏要和我犟?”
这是陆校长吧,沈长歌划着草稿本,突然烦躁起来,可是那是别人的家事,就算他把她当成亲妹妹,她也不能插一句嘴,不合适。
“你了解我吗?我想要什么,你知道吗?你这么一副为我操心的模样,不如把妈妈给我变出来,没本事就不要对我喝五喝六的,我就是你养的一孽障。”
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清脆,外面瞬间安静了,她惊得笔掉到地上,她抬脚一踢,笔滚到了门跟,没有迟疑她跑过去捡笔,顺便偷偷瞟了一眼窗外。
陆校长背对着她,陆向阳的脸她却看得清清楚楚,本来姣好的面庞出现血红的五指印,很疼吧,她想,因为她的心突然也很疼,就像是自己家的宝贝被别人糟蹋的感觉,只想替他报仇雪恨。
陆向阳余光中瞥到了她,冲她笑了笑,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回去。
沈长歌突然想起来,不久前,陆向阳曾经跟她说过,不要老是那样笑,好丑。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笑,可是现在看到了,真的好丑,她一点也不想在他脸上再看到第二次。
沈长歌盯着他半天,冲他点点头,转身回去接着攻克数学题,你要的尊严,我给。但是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所有,沈长歌把笔捏的紧紧的,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我给你三天机会,走还是留,自己好好想想。”浑厚的声线终于消失在回廊,他们自己似乎还有一段话是悄悄说的,沈长歌听不到,却有感觉脚步声是在停顿了十几秒后,才渐响渐远的。
那之后的两天,陆向阳再没有回到学校,或许是在家,或许是在天台,沈长歌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只能静静等着,要么等到一个归人,要么等到一团留有余温空气。
(五)
第三天了,沈长歌伸出手指盘算着,她心疼的厉害,把手狠狠地揉来揉去,心里才舒服了一点。
“沈长歌。”那嘶哑的声音,是他吗?沈长歌不敢转头,怕自己在做梦。
“笨蛋,不是梦。”那声音又在她身后想起,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转过身去。
那张脸红肿已经消退,却憔悴了不少吧,眼睛红透了,像极了喝醉酒那天他的双颊,想到这里她竟然笑了出来,那样不合时宜,陆向阳多少有些不自然。
“笑什么笑,我有那么丑吗?”
不是不是,她拼命摇着头,话到嘴边却无从说起,只是慢慢吞吞地说,“你很好看。”
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孩,她在心里补充着。
陆向阳似乎是懂了她的心思,也扯唇一笑,却怎么也笑不真实,“呐,我是来道别的。”
沈长歌还是笑,点点头,不用什么,徒增伤感,我也不想给你送行,倒像是一辈子都要错开似的。
“丑死了,以后我走了,不准再这么笑了,跟我身后混的人,怎么能这么丑呢?”陆向阳像往常一样扯着她的脸,下手却轻柔太多,竟然显得不真实了。
沈长歌接着笑,她除了笑以外,想不到任何表情能代替她的心,她想哪怕他不记得他们过往种种,好歹也得记得这抹笑,那么丑的笑。
“我真得走了。”陆向阳看着沈长歌一眨不眨,语气认真。
沈长歌还是点点头,不说话。
“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能,不能挽留我一下吗,或许你一挽留,我便留下了呢。”
沈长歌片刻楞正,继而摇摇头,“你得走,我留不住的。”至少现在的她是没有能力挽留的。
“这样吗?”陆向阳失了身,喃喃地,“好像是这样,真是抱歉啊!”
陆向阳跌跌撞撞地离开教室,沈长歌才给把颤抖的手伸出来摸一把脸,眼泪早就宣告投降,可是她不能让他看到,她不想让他有顾虑。陆向阳不属于这里,离开这里,外面广袤的天空才是他的人生,她没有权力和立场说挽留。
于是散了吧,她想她承认,这份感情太沉重了,她负担不起,已经超出了她的控制。似乎很早便不再是单纯的亲情关心,她要面对现实,她是如此那么的喜欢他,所以选择成全他的美丽。
(六)
八年不过辗转指尖的事,沈长歌不知道自己还是否记得有一个人待她如沐春风,曾有一段她私以为的爱情是否刻骨铭心。
直到她收到他的信,所有的过往悉数风起云涌。
我可爱的长歌:
别来无恙!
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老朋友,陆向阳。可能确实太久了,你忘记我也是应该的。那时我离开的时候,想让你挽留我,也是一时冲动,因为当时我的父亲在走廊上,附在我耳边说想保住你的学业不受影响,我必须出国留学,我想你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怎么能让你放弃学业呢?我早便答应了,我之所以再多问你一句留还是走,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啊,看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那么喜欢呢。可是原来不是,告诉你这些倒不是要加重你的负担,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过得好幸福,我没什么资格去打扰,我只是想啊,你千万不要忘记我,哪怕是人生尽头,都千万不要忘记我,仅此而已。
甚是想念,不忘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