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料峭拉扯着阴冷的乌云,这样的天气总让人觉得有些百无聊赖。想起以前的事,以前的人,就这么不经意的想起了家乡的那条老狗。
第一次见到老狗是我五岁那年,那时它还很年轻呢。那年我被带着去外公的老家,见他父亲。那时的乡村经济交通都不能和现在同日而语。下了火车,坐着亲戚特意赶来的牛车,顺着泥泞的盘山小路颠簸了一下午才在黄昏时分到了家。
说是黄昏,其实天已经很暗了,周围没有亮光。胆小的我还没下车就觉得裤腿边有个毛乎乎的东西围着我转,母亲安慰我说那是家里养的狗,很听话的,不用怕。现在想想也觉得奇怪,似乎人与动物之间也有某种缘分吧,从未见过狗的我竟觉得和它在一起有种很踏实的感觉,觉得它分外的熟悉。到了院子里,那些寒暄现在早已忘记了,只记得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了那条黑白相间的大狗。瘦瘦的,品种不纯,模样也不好看,只是感觉相当的面善。问大人们它叫什么,答案也只是很朴实简单,夹着乡音就叫它狗儿。
乡村的生活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无疑是最新奇的。每天清晨,清新的空气里带着烧火的味道,随着井边嘎吱吱的声音打出一盆的清凉。然后跟着还在上学的舅和姨一起去上课,听着老师用方言讲着我不懂的符号,但最让我沉溺其中的还是和那条花狗在一起的时刻。
田里的太阳经常是白亮亮的照着,有些炽烈。大人们忙着摘棉花,年幼的我也加入其中,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感到新鲜。花狗就跟在我的后面,不远不近的总是那个距离,仿佛我们之间已经认识了很久,仿佛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距离。果然,我的那股新鲜在快收工的时候耗磨殆尽了,然后闹着要回家。大人们就让花狗送我回去。它不快不慢的在前面小跑,我就开心的跟在后面。渐渐的,夕阳的余晖把乡村染成了金红,也把我们染得像是梦中的童话。
记得那一天,又是这样的一个傍晚,我和花狗走在路上。眼前竟出现了一只很凶悍的黑狗,瞎着一只眼,体态很是健壮。听村里人说,有只瞎眼黑狗很厉害,专欺负外来的,那只瞎眼就是它和别的狗打架获胜的代价。年幼的我害怕起来,停在那里一动不动。黑狗呜呜的低吼着,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扑上来,就这样一人一狗对恃着。跑在前面一段距离的花狗好像觉出了什么,于是又跑了回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两只大型狗的撕咬,现在想想还觉得胆战心惊。一向温顺的花狗仿佛发了狂的野兽,龇牙发出吼声,两只狗就这样缠斗在一起,而我则吓得忘了哭喊。很快,黑狗耷拉着尾巴一路小跑的离开了。花狗看了我一眼,没有过多的动作,继续跑在前面引路。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最安全的,在一个孩子心中,花狗俨然成了最英勇的斗士。余晖洒下来,仿佛我内心的那份自豪与喜悦。
后来回家,大人们说花狗也受了一点伤,但是很轻。但从此以后,那条很凶狠的黑狗见了我们就绕着圈子跑得很远。大人们说,狗儿每次和家里人出去,都要看看周围有没有狗或者鸭子什么的,然后把他们赶走。我听了,觉得它真的很尽职,于是和它更亲密了。
一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花狗很神。因为它仿佛知道村里的所有风吹草动。村里每隔几天都会有一个集会。人们在那天去赶集买卖东西,很是热闹。花狗每到那时候,就自己去赶集。那一天,它不会待在家里任何人的身边,也不会像平时一样保护我。那一天是它自己的节日,那一天的时间也是完全属于它一个的。和别的小孩不同,我不喜欢热闹,所以也不去赶集,但是我会等着花狗回来。在傍晚的余晖中,花狗披着一路夕阳就这样开心的往家门口小跑回来。那一年,花狗才三岁。
快乐的时光总是觉得很短,而分别的那一刻却希望时间能像我们跳的皮筋,说拉长就能拉长。那天,大家都起得很早,花狗也无声的送着我们,直到我们的车在土路上看不到踪影。
上学的日子总是在重复与充实中将时间一点点打磨。但是曾经的记忆却深陷其中,躲避着时间的磨盘。终于那年暑假,我又回到了那个小村子,见到了狗儿!
花狗老了,成了老狗,村子却年轻了不少,不再像是爬满皱纹的老人。依然还是朴实的平房,只是家里已有了电视,孩子们也不用没得玩耍而聚在一起摸爬滚打;依然还是宽敞的小院,只是精致了不少,连曾经嘎吱吱呻吟的水井和风箱都已不见了;依然是还是高姓聚集的宗族村落,只是年轻的大都出村了,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
我都不知道狗的记忆力这么强,坐车到了门口,老狗还是围在我的脚下转着,就像五年前的那个傍晚。瘦瘦的,很干净的黑边相见的花色,面善的模样。夕阳斜斜的照着,那一刻,仿佛时间只是和我们开了个玩笑,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后来,我难过的发现,老狗的眼睛已不好使了。
老狗老了。
长大的我不会再坐在舅的自行车上要糖吃,也不再害怕路边河湾里如今已少得可怜的鸭子。但是,在一个孩子心目中,狗儿的地位依然是那么牢不可摧。平时出去转着玩,老狗仍旧不远不近的维持着我们曾经的距离;赶集的时候,我依然还像儿时一样,等着老狗披着一路夕阳赶集回来。

时间有时候就像一个圆盘,不知不觉就会转到一个相似的轮回。那天,我又看到了那条黑狗。黑狗也老了,健硕的身躯已有些削瘦,那曾经见证荣耀与辉煌的瞎眼显得它更加憔悴。我没有怕它,心里却蓦地有些说不出的酸涩。黑狗见了我,又看了看正蓄势待发的花狗,一耷拉尾巴,绕了一个很大的圈跑了。我蹲下抚摸着花狗,它老了,但仿佛那一刻,岁月眷顾没有给它留下残忍的时间烙印。我知道,那只是刹那间的错觉。因为老狗的体力已不如从前了,我怕的是撕咬起来它会受伤。
老狗变得越来越喜欢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打盹,我们在屋里说话,它就在外面睡觉,有时能睡上一天。而我也不像小的时候需要老狗带着玩了,经常是坐在院子里陪它一起晒太阳。 那一年,老狗八岁。
暑假结束以后,我就走了。心里却时常惦记着老狗。一晃几年又过了,听说村里发生了很大变化,谁谁家的姑娘结婚了,谁谁家的老爷子不在了,谁谁在外面找了份很不错的工作,连同父母也搬出去住了。村里又修了几条公路,又发展了什么企业。问到老狗,家里人说它不见了,在一次赶集的傍晚就没再回来,从此也没有人看见过它……
父母回来的时候给了我一张老狗的照片,说是前几年照的,怕我惦记着,就拿来了。于是,老狗从此就只能在我的影集中找到当年的样子了。它趴在院子里,无精打采的,夕阳的余晖淡淡的拥着它,但我知道,它曾经被称为村里的“霸主”,任何一条狗见了它都只能远远的躲避。但终究,要改变的还是会改变,村里物是人非。老狗也被时间的车轮慢慢碾过去,陪着那个落后但静美的老村子一起远去,只留下曾经的一路夕阳,它和一个年幼的孩子夕阳下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