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千灯帐
师溱汎的先锋一部已经自柳城拔营出发了。爹已有数日没有回家了,城楼上一定忙得混乱。娘做了他最喜欢的几个菜去看他。我翻来覆去的检查你的铠甲,用厚甲片把关键的地方加固。很小的时候,还在安城的时候,母亲似乎就是这么给临战前的父亲修补战袍的。
伊人手中相思线,郎君身上百战衣。临行密密缝不尽,意恐迟迟迟不归。
那时,给父亲缝补战甲的母亲,一定一定,很美很美。似乎,我每次都会跟父亲说,早点回来啊,陪我玩骑马打仗啊。然后,然后他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却已然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而母亲去寻他,也没了音信。我不怕你晚归,只要你回来,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都不晚。
狄胤在院里和你一起给汲雪系马鞍拴马镫,跑前跑后,还骑着它像模像样的走了两圈,眼神和表情都越发像个小男子汉了,不是我在城外遇见他时那哭鼻子的模样了。那时,他身上脏兮兮的,马粪杂草,还有已经黑掉的血迹,躺在城西树林离乱葬岗不远的地方,蜷成一团瑟瑟发抖。我轻轻拍拍他,他立刻跳起来,像是一只失去保护的幼兽露出无力的乳齿一样,瞪着眼睛看着我。我确然是被他的样子吓得一惊,但是更像是看见了受伤的小野兽一样。
而狄胤的确就像小野兽一样,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给他点吃的,再摸摸头,他就安静了。
柳城被围十二日,第十三日晚城破,残余军民全部投降。约莫是第十五日晚,前些天还秋毫无犯的军队突然闯入家中,男女老少都被集中在一起,接着,血肉横飞。狄胤只记得那时的天空红彤彤的,地也是红的,像是好大一块红绸子蒙住了眼睛鼻子,越勒越紧越来越黑,直到他晕死过去,醒来时却已经在桐城的城郊了。那天我带他去见爹,我说柳城被屠,我说师溱汎简直是人性泯灭令人发指,我说我要参军,我要女扮男装,我是将军之女,桐城若亡,我也不要躲在城里等着被屠杀。爹看着我,不说一句话,半晌后却笑出声来:“绾珏,你真是和你父亲一个臭脾气啊,老赵生了你这样的女儿,我就算从小拗却也拗不过来了。”说完摇摇头,正色道“绾珏,战场是什么样子你没见过也多少知道一些,桐城是什么情况你不清楚也大致猜到几成,你去参军能帮到多少忙?却还会让别人担心你,最少,纭桀就不会答应。”
我偏过头不说话,爹继续说:“但是我知道,我说不行你心里也不会答应,说不定明天就偷偷的跑出去了。”爹捋着胡子踱了几步“这样吧,你若是能说服纭桀,我也不在多说什么。”
“那可否是纭桀说什么,你都不会反对?”
“那是自然,纭桀就算带着你去夜袭师溱汎的主营,我还会倒贴两匹快马给你们。”
我点点头。那时,我就突然就莫名想起了小时候你坐在台阶上哭鼻子的样子。我想,你是不够勇敢的,哪方面都是。
可是,你却自己做了这么一个让我哭笑不得的决定。我利用狄胤做幌子,准备慢慢把你诓进去,想好的千百句如何说服你,连说服不成就不讲道理的狠话都预计好了,结果你却是这么说。
你说你要去参军。你说不是匹夫之勇,也不是信口开河,你对城防了解得一清二楚,四面城墙共计有三十多处大小不一的破损,兵丁现在总计六千,算上全城的青壮年不过五万,守城的滚木檑石都是现造的,粮草最多只够一月之需,兵甲装备陈旧老化,守城的弓箭还不够七天的用量。你说,不是为了狄胤,也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不后悔。有的事做了可能会后悔,但是不做,一定会后悔。
你说,如若是我,必定也不会放弃桐城。如若可以,必定我也会去参军。
你说,相比混乱的战场,我应该呆在城里,你更希望我留在娘身边帮她,缝衣煮粥,照顾伤病。
你说,从小到大,只要我愿意,什么事都由我。你说,从今往后,只要我愿意,也会依旧如此。
你说,只是唯一的,这一次,可不可以不要再任性。
你说,看那去年燕儿筑的巢,年年岁岁,总有南南北北的离燕。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它们才会回来。
你说,你只是去几天,很快就会回来。那时,我们给它们筑一个漂亮温暖的新家,不要让它们离开。
你说,也不会让我离开桐城。
你说,再也不会离开我。
我的眼泪就这么这么触不及防的落了下来。多少年,多少年我都在你面前坚持的任性和倔强瞬间就被击毁,其实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再也骗不了你,再也骗不了自己。可是,我也知道,你就是这么一个敏锐而愚钝的人。从小时候你在假山侧面偷偷看我哭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我的眼泪只给你看见,你却在那不知所措。
一根蜡烛能烧多久,那要看夜晚有多少无眠的思念;一盏孤灯能照多亮,那要看黑暗中是谁在陪在身边。千灯帐,剪烛画眉在西窗。你握着眉笔,多少年的奢望,最后最后,却是这幅摸样。是成全遗憾,还是残缺梦想。
有些事,在心里想象过许多许多遍,每一个画面都深入到细节里,可是最后,梦想实现时,却是始料不及的另一副模样。
你说,这是第一次给我画眉,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你说,虽然以前自己练过很多遍,但是还是画的不好。你还说,等你回来,我便要嫁人了。我问你,谁会愿意娶我啊?你停下笔来,挑了挑眉头,眼睛却看着窗外,说:到了那时自然会有人来娶。
看着你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总有些很远又很近的东西,总有一些看得见却又看不见的东西,也总有些似乎明白其实不明白更不需要明白的东西。我时常对你发火抱怨,只因为你是我可以依赖的人,只有你明白我只是闹闹小脾气,耍耍小性子;我时常对你爱理不理,只因为有些话不知道怎么说,只有面对你我才会逃不择路。
窗台上的蜡烛又快烧尽了,烛泪落满烛台。火苗顺着长长的灯芯上串下跳,熏得我眼睛生疼。你换上战袍,披甲佩剑的样子和我想象的一样英姿飒爽。院子里的桐花已经开了大半,花前月下,风雨欲来,举起杯,彼此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看得夜色都要凝固了。你笑了笑,仰起头缓缓喝下,只字不提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你只说:“我去给赵伯伯上柱香。”我依然笑着对你点头,望着你一如当年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用我最美最美的微笑面对你。你真的不会骗人,真的。我们原本都是固执的人,谁都没有办法阻止谁。你执意要走,那就去吧,我会在你身后一点的地方看着你,直到你遍体鳞伤的回来或者一去不返的离开。我拍拍汲雪的头,它打了个鼻响,嗅了嗅我的手。我就这么,这么心甘情愿的被你骗,眼睁睁的看着你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努力去做,剩下的,是缘是命,是时间,是随遇而安。我抬头,黑色的天空没有轮廓,只剩一弯残缺的瞳孔,你的剪影噼里啪啦的落满这个灯火通明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