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元德九年,因为一个案子,作为贵族之首舒家的少家主的我决心在以女子为尊的大楚,向女王恳求开辟让男子为官的先例。这是一件动摇国本的事情,因而过程极其艰难。在我几乎觉得要放弃的时候,我的夫君沈夜,大楚最大的小倌馆凤楼的主人却突然同我说:“不如你找顾蔷笙试试,他若帮你,你便有了大半胜算。”

顾蔷笙我知道,寒门科举出身的人,没有任何背景,却因长袖善舞、做事阴狠果断深受女皇信任喜爱。且不说她这样懂得站边的人会不会帮我,哪怕就算帮我……

“她一介寒门,哪里有这样大的权力?”

沈夜淡淡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他是出身寒门,可他背后,却是整个祭司院。”

“你说什么?”我很诧异,“苍山自接任第二年起十几年都没出过门的那位与她相识?”

沈夜没接话,他端着白瓷绿汤,轻抿了一口。

“顾蔷笙,”他斟酌着开口,一字一顿,慢得让我有些害怕:“其实……是祭司的恋人。”

“祭司不是不能沾染情欲的吗?而且现任祭司……”我咽了一口唾沫,“不是女人吗?那顾蔷笙……”

“男人。”沈夜说得很坚定,“就是长得娘了点。”

【壹】

沈夜说,顾蔷笙和当朝祭司天韵的事,得从天庆十六年说起。

天庆十六年夏,大祭司西去,也不知是因祭司归去导致天降异象还是纯粹的巧合,那一年是青州大旱第三年,因为久旱无水,便引起了地震,紧接着又是瘟疫流窜,一时死亡无数。新任祭司初初上任,便赶往青州救灾。

顾蔷笙就是那时见到天韵的。

他始终记得,那日是个太阳极其毒辣的天气,周边人潮涌动,正午的时候,一队白衣人马在军队护送下走来,为首的是一个白袍青边,额间绘火焰纹路的少女,她领着一干白衣祭司走上祭坛,然后静静注视着台下的人。

片刻后,她单手放在肩上,微微躬身,向众人行礼,她身后白衣少男少女们上前,将她围成一个圈,然后便见她抬起手来,纤细洁白的手腕微微一晃,便有银铃之声忽地响了起来,随着她的节拍,一下一下响动。

顾蔷笙呆呆瞧着,感受着心跳随着那银铃的声音飞速跳动,看见那少女三千青丝在风中摇晃,白衣如雪,墨发如瀑,万丈霞光绘成她身后背景,世间万物因她失声。

许久之后,当第一滴雨落在顾蔷笙脸侧,他才反应过来,而周边早已是人群欢喜吼叫之声,白衣少女在旁人搀扶下停下步子,静静端望众生。

青州大旱三年,终于见到了雨。而活了十六年的顾蔷笙,终于见到了神。

【贰】

后来顾蔷笙和别人说,姻缘这种东西,其实是上天注定的,有些人你看她一辈子,也不会有旖旎之想,有些人你只需要一眼,却就能怦然心动。

十六岁的时候,顾蔷笙第一次见到天韵,便体会到了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于是天韵在青州设坛七次,每一次顾蔷笙都跟着。

天韵坐着马车,他就凭着脚走,草鞋磨破三双,脚底带着水泡。

设坛祭祀很费精力,而天韵也不过就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初初担任着新任祭司的位置,面上看着无事,其实七场祭祀做下来,早已是透支了大半年的体力。歹人约莫也就是瞧着这样的机会,在天韵回城的路上设下了天罗地网。

顾蔷笙运气好,打斗的时候恰好不在,他去远处河边捞鱼,当时天暗,他站在河里,见有黑色的东西浮动,他以为是鱼,手疾眼快一把下去,便捞出一张秀丽的脸。

他惊得把手一放,任人落进水里,片刻后才想起那额间火焰纹路,赶忙追了上去,把人从水里抱起来。

他将少女抱上岸,看见少女身上白袍早已被血染红,全是剑窟窿,便慌得什么都来不及想,背着她就往林中跑。

天韵迷迷糊糊醒过来,眼里落进月光,她勉强看过去,脸侧是少年端正俊毅的侧脸。

那少年面上表情那么坚定,仿佛是赴死也会带着她一般,让她分外安心。

后来回想起来,她不记得当时有惶恐,不记得当时有痛楚,就只记得婆娑月光,和满夜花香。

顾蔷笙带着她跑了大半夜,没有听到人声,他终于才寻了个山洞,将对方放了下来。他给对方换了衣服,又找了些草药疗伤,随后便躺在她身边。

等第二日清晨醒来,他便瞧见她盘腿坐在他身边。她似乎有着超出常人的愈合能力,明明昨夜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今日却已是满脸安然。她静静瞧着他,霞光从山洞外落了进来,他想了很久,才憋出一句:“你饿不饿?”

【叁】

她以为他是个普通村民,问他愿不愿意带她去楚都。他当然愿意,便肩负起了这份责任。

天韵身上有块玉佩,把玉佩当掉后,他们有了盘缠,买了一匹骡子和几件朴素的衣衫,让天韵坐在骡子上,他牵着骡子带着天韵一路往楚都走去。

他们走过乡间小路,县城青石板道。天韵很少说话,很多时候都是静静观望。而顾蔷笙话多,每遇到一件事,便要向天韵详细解释,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是什么人。

有时候天韵会忍不住问他来自何方,他便会说起自己家乡,一个小小的县城,满城梨花。他说春日时分,梨花开满小镇,有顽童轻摇花枝,便可见花瓣旋身而下,落满肩头。

他从来只描绘这些好看的景色,偶尔有一次她问及他的父母,顾蔷笙便是很久很久都没有作声。天韵心思通透,便不再提及。

顾蔷笙偶尔也会询问天韵关于她的事。提到父母之事,她便看回答他,她的父母是上天。

“我出身便在祭司院,无父无母,上天乃我父母,百姓为我亲人。祭司一生,为天下生,为百姓死。”

“那你会有爱人吗?”顾蔷笙问得天真,天韵没有说话,静静瞧向远方。许久后,她慢慢道:“蔷笙,每一位祭司的陵寝,都只有她一个人。”

没有共枕之人,更不会有共寝之人。

这话太隐晦,顾蔷笙没能听懂,他只是牵着马,静静走在她前方。夕阳拉长他的身影,乡间小路上,青麦如浪。

去楚都的路很漫长,骡子走得慢,更是拖延了很多时间。等他们接近楚都的时候,已是接近深秋。

进城前一晚,他们歇在山林里,半夜天韵突然醒了过来,刚翻身而起,便闻数十道剑声破空而来,天韵将顾蔷笙拉着退开半丈,而后从袖中拔剑而出,一人仿佛一道屏障一般,拦住了数十人,高吼了一声:“快走!”

说罢,她便没再管身后,与一行黑衣人激战起来。

祭司院争夺复杂,这样的刺杀天韵没少遇见过,她不知是和别人打斗了多久,直到最后身边倒下一片,而她自己也再没有了力气,瘫软在地。最后还剩一个黑衣人,提着剑朝她摇摇晃晃走来。

她想她大概是要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她脑子里面一瞬间闪过很多东西,有她在祭司院的荣耀,有老祭司的嘱咐,有百姓们期盼的眼神,然而最后却只有一个背影。

那是个少年,穿着破布衣衫,牵着骡子,走在她前方。骡子其实不太舒服,她坐在上面感觉有些颠簸,然而少年轻哼的歌曲温柔悠长,让她忘记了一切,只看见这天地间广阔无尽,青麦如浪。

她甚至能哼出那小调。

那少年曾问她,会不会有爱人。

她却只知道,她的师父,她师父的师父,甚至她自己,却从来只是一个人。

但从年少时,她就怕黑,不敢一个人睡。

她想了很多,在黑衣人在她面前提起剑时,突然传来了一个少年大喊之声。然后她便瞧见那个布衣少年站在她身前,仿佛疯了一般,拼命刺着面前的黑衣人。

她忍不住想笑,她想问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然而刚刚咧嘴,便哭了出来。

【肆】

那天她受了很重的伤,顾蔷笙背着她,疯了一般往城里跑,敲响了一间一间医庐的大门。

这样重的伤,所有医庐开出来的价格都不菲,哪怕拿出他身上所有钱财,也给不了预付的诊金。终于有一家医庐收了他们,却也是签下了高昂的欠条。

隔日他便去了楚都最好的小倌馆凤楼,走进大厅便寻了管事道:“我要卖身。”

众人嘲笑他,凤楼从来不收主动卖身的,向来都是凤楼去重金相寻,然而也就是这时候,一个月华色长衫公子卷帘而入,询问他道:“你要多少钱?”

他不敢开太高的价格,也就是拿了天韵的药钱,三百两。

对方却笑了笑,径直给了他一千两。

他拿了一千两,回去给天韵寻了最好的大夫,置下一栋小别院。从第二日起,便去凤楼接客。

凤楼给他置了华丽的衣衫,给了他美艳的妆容,他其实不算顶尖的姿容,但是技艺态度却非凤楼里那些高傲惯了的倌人们有的,来了没几天,便有了自己的熟客。

他有固定的假期,常常就是晚上过去,白日里就照看天韵。天韵两次重伤,气息微薄,全靠人参这些名贵药材吊着。等过了大半月天韵醒过来的时候,一千两早已又变成负债。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在醒后不久,她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带她去了最好的绸庄,拿出所有银两,给她置办了一套华衣。

【伍】

顾蔷笙说他找到了工作,在楚都一家酒楼帮人干活。于是天韵每日就瞧着他出去,直到清晨才回来。

她常常在家看看书,写写字,画点画。笔墨纸砚费得多,可顾蔷笙却总给她买回来。冬天的时候,楚都下了大雪,青州向来无雪,顾蔷笙头一次见雪很兴奋,天韵却见怪不怪。

他们在一起过完了春节,顾蔷笙买菜,做饭,天韵就在一旁静静瞧着,在他回头的时候,露出温柔的笑容。

顾蔷笙说楚都雪真大,天韵便比画着告诉他,苍山雪更大,每次下起来,都能埋到人的膝盖。而且苍山没有台阶,上山的时候,跋山涉雪,更是艰难。

顾蔷笙被这景象震惊到,不由得道:“那我这样的普通人,岂不是一辈子都难登上苍山?”

天韵不由得有些诧异:“可普通人登苍山做什么呢?”

顾蔷笙没说话,他红了脸。他本来想说,也许哪一天他会去找她,可想想,他这一生,大约也不会再找她。

相逢本就是上天给的偶然,一生若多几次偶然,也就不是偶然了。

于是他岔开话题给她夹菜,她夸赞他的手艺。当天两人一起赏过了烟花大雪,分头各自回房。转身之前,天韵突然叫住他。

当时大雪纷飞,烟花绚烂,那姑娘在长廊静静注视着他。然后她抬起手来,指间带着荧光,在空中一笔一画,慢慢写下他的名字。

紧接着,她抬起手来,将那带着微光的名字握到了手里,轻轻一吹,就随着风送了出去。

他们俩一起看着那微光在风雪中盘旋,然后飞往天际。

“我把你的名字送给了神,”她轻声开口,面色有些苍白,温柔道,“无论你过去是幸运,或者不幸,日后你都是神眷顾的人了。”

顾蔷笙没说话,雪花飞到他的眼里,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天韵笑了笑,似乎他眨眼这瞬间,双方便已明白了什么。

姑娘似乎想要走到他身前来,然而才踏出步子,便猛地摔倒在地。

【陆】

大夫说,她过去重伤多次都没有好好调养,元气受损,此后都将是这样虚寒的身骨,且寿元不长。

他问有没有其他办法,千金亦可。

大夫便笑了,说这姑娘寒毒初犯,及时医治,用心调养也能救治,只是这哪里是千金可求,而是万金才行。

“千金万金,”顾蔷笙抓紧了衣服,苦笑道,“不就是钱吗?”

说完,他让大夫开了方子给他。等第二日天韵清醒,他小心翼翼问她:“你一个祭司,为什么还不回祭司院呢?”

“如今我师兄入关修炼,那批人必然是在祭司院布下天罗地网等我,我怎敢回去?”天韵坦然相告,又有些奇怪,“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来?”

“没事,”顾蔷笙别过脸,看见她手上细细密密的伤痕,又道,“大夫说你过去受伤多次都没有好好调养,祭司院是不是很穷啊?”

听到这话,天韵不由得有些好笑,却假装认真道:“是挺穷的,都是些算命的人,哪里会有很多钱。不过,历来祭司都活不过四十岁,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蔷笙诧异回头,看着面前面含笑容的姑娘,温柔地抬起自己的手掌道:“因为我们的命是上天的,自然也就没有了价值。”

“没有可以挂念的人,没有需要等待的人,空握一身权力,活太久了,又做什么呢?”

“你呢?”

“我?”天韵愣了愣,片刻后,她收起了笑容,转头看向窗外,慢慢道,“我想活久一点了。”

想多看看这大好山河,想多陪陪身边的人。

顾蔷笙讷讷点头,袖里紧握着大夫开的那副药方。

往后的日子,他接客接得更勤。凤楼里的其他人都看不过去,让他不要太勉强自己,然而他却也就是笑着点了点头,再没有多说什么。

可那副药方果然是万金之方,其他都还好说,就那火灵芝,万金难求。

他透支着自己的生命一般在努力接客,最终还是差那火灵芝。兵部侍郎的女儿很喜欢他,同他笑谈间道,她家有好几颗火灵芝,若是他嫁到她家,当她十八房侍君,那她便送他这颗火灵芝。

他信以为真,纠结了许久,终于还是答应。

他同沈夜厘清了赎身钱,收拾了个小包裹便去兵部侍郎府中。走的前一夜,他同天韵告别,当天晚上他给她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晚餐,然后将她平日的用药都分成小包交托给隔壁,让他们每日煎药过来送给她,又将她的衣物折好,生活习惯纷纷写在纸上交给了新来的小厮。做完这一切后,他将在房间里读书的天韵请出来,对她说明日后他不在时的一切,最后他端起酒,朝着面前姑娘温和道:“今日与君拜别,望君来日富贵荣华,切勿相忘。”

说完,他一饮而尽,而对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他。很久之后,天韵慢慢开口,她说,我以为你懂。

“你将我从河里捞出来,你为我杀人,你给我买新衣服,你救我一次又一次,我以为你做一切的原因,我明了。”

“而我,”她顿了顿,似是想说什么,片刻后,才道,“新年送你祝福时,我以为你懂。”

顾蔷笙没说话,许久后,他温柔道:“你以为你懂的是什么,以为我懂的是什么。”

天韵没有回答他,她静静瞧着面前含笑而立的公子,这时候她才发现,他早已不像初进楚都时那样破布褴褛,他穿着一身嫩青华袍,头顶雕花玉冠,虽说没那么华贵,从打扮上却也已是上乘。

她不太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想这世界怎么能有这样多的变化。她本想脱口而出那句喜欢,然而强行咽了下去,静静瞧着面前人,一句话也不说。

顾蔷笙低头轻笑:“其实吧,”他温和地道,“天韵,你始终是个孩子。”

“你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事,其实都比爱情重要。比如说富贵,比如平安。”

说完,他拿过她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他便转身,背着早已准备好的小包离开。微风吹动了他的华衣,已经是春天,院里梨花开得正好,好像他当年同她描绘的家乡那样。

天韵没能忍耐住,猛地高喊出声:“你懂我的心意吗?!”

顾蔷笙顿住步子,许久后,他朗声笑开,转头道:“明白,你喜欢我,我早就知道。”

“在下十四岁便已入窑馆,男女之事,再清楚不过。”说着,他面上似露出骄傲神情,又带了几分嘲讽道,“大人高洁之身,能垂怜在下这样贱鄙之人,在下荣幸之至。只奈何在下所向往之处不是高山白雪,而是这盛世荣华。大人不过祭司而已,如何给得起呢?”

说罢,他勾起艳丽笑容。天韵一时愣在那里。直到他远走,她才反应过来。

她想他说得对,她还是个小姑娘。

还总幻想着有那么一个人,愿为她抛弃这世间的一切,将她供若神明。就像她一样,能愿意为一个少年,抛下苍山主宫,堕入滚滚红尘。

然而这红尘总是太残忍,等回过神来,眼泪早已落满衣襟。

【柒】

顾蔷笙没有回头,他一路走到兵部侍郎府中。送上门来的人,对方哪里会给他尊重,随意安排了个房间,便只等对方传唤。

答应好的火灵芝对方许久没有兑现,他去找了好几次,反倒遭了怒骂,顾蔷笙明白对方是不会兑现诺言,于是便寻了机会,将火灵芝偷了出来。

年少时偷鸡摸狗这事他没少做,结果这次闹得大了些,被对方抓到后一阵毒打,他将火灵芝用线拴在牙齿上放进了食道躲过了搜查,兵部侍郎府只当他吃了这火灵芝,只能将他打了个半死,然后扔到了乱葬岗。

他身上骨头被打断了好几根,脸也被人用刀划了好几道,在乱葬岗躺着的时候,他还惦记着要将火灵芝送回去。于是他用手从尸体堆里把自己刨出来,一点点爬过尸堆,爬了出来,最后终于被守墓人发现,抬到了医馆。

心里有惦念,刚刚才好一些,他便赶紧下床去给天韵送药。送药的时候怕她撞到,他绕了很久,才悄悄来到他雇佣的熬药小厮那里。远远地他瞧见天韵坐在长廊上看书,冰肌玉骨的人,在阳光下似乎是要随时羽化一般。

他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才离开。

然后他回了凤楼,小倌他当不了了,只能当一个跑腿的小厮,时不时回一下院子,从小厮那里打听一下天韵的情况。有一次他忍不住问小厮,天韵有没有提过他。小厮便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满是讽刺,似乎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然而他却清晰记得春节那夜烟火下姑娘温柔的眼神,他想他应该没有记错,她的确喜欢过他。

虽然他们不能在一起,但是能互相对对方好,这也就够了。

有了火灵芝,天韵身体好得很快,脸上也有了红润之色。初秋时她师兄出关,听闻祭司院连下十二道急令,满天下找新任大祭司。天韵也没多等,主动现身在宫廷,被接回苍山。听说她去得急,一天都没在楚都多待。

等她走后,他才回到了过去他们住的院子。

熬药的小厮留了下来,他将远在青州的父亲接了过来。父亲眼睛已经不大好了,哪怕再不愿意来青州,也还是不得不过来让他照顾。

转眼间两年过去,顾蔷笙也已经十八岁,十八岁的男子在大楚大多已经定下了亲事,而他这样的过去和容貌,哪里会有人提亲?

他不着急,总觉得就这样自己过一生也是不错的。然而他父亲却总是焦急问他,什么时候嫁人。他便安抚父亲,他的妻子在苍山之上,世人难得一见。

父亲总当他说笑,然而曾经有个恩客告诉他,祭司成亲的方式,便是将对方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交给上天,而他的名字,早已被那个姑娘交给上天了。

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他总是说起过往来,说他的弟弟哥哥,说他的母亲,说他小时候。大夫开了很多药,一副比一副贵,银钱一事上,便有些捉襟见肘。

父亲敏感,很快就察觉到了钱的问题。于是他开始拒绝喝药,拒绝治疗,一遍又一遍只知道吼:“我不吃药!”

有一日父亲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再看不到东西。他摸索着拉住守在旁边的顾蔷笙的手,温柔地同他说:“父亲老了,要去陪你的母亲和兄弟,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费钱了。咱们父子那么多次生离死别都经历过了,还怕今天吗?你把钱留着,喜欢哪家姑娘,就去嫁给她。做个侍君也是很好的,只要对方是你喜欢的姑娘就成。”

顾蔷笙没说话,他刚想说什么,便泣不成声。

最后他说,爹,你等我回来。

他一定要救他的父亲。

于是他去了苍山,日夜兼程。彼时苍山大雪,像天韵描绘的那样,一脚踏进去,就能埋入半膝。他挣扎着前行,风雪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然而他还是坚持着往前,爬了两天两夜,终于来到苍山顶峰的祭司院。

所有人看到他都觉得很诧异,而他则颤抖着身子跪到祭司院门口,高声道:“顾蔷笙求见天韵大祭司。”

有一些小祭司们心生怜悯,进去通报,然而每一个进去通报的祭司,都没脸回来见他。

他跪了一天,两天,三天。跪到风雪停下来,祭司院的院门却都不曾为他打开。

等闻讯而来的沈夜到达苍山的时候,便见顾蔷笙整个人身上披满风雪,定定地跪在门口,仿佛一尊冰相。

他甚至不敢确定他活着,直到他睁开眼睛,沈夜这才反应过来,赶忙道:“我可以救你父亲,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顾蔷笙没有说话,很久以后,他点了点头。

【捌】

沈夜给的要求是一个很残忍的要求。

他要把他变成一个女人——确切地说,他要换掉他的脸,断掉他的骨。让他从外观上看,变得像个女人一样,然后去参加科举考试,尽量成为圣上面前的宠臣。

顾蔷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于是沈夜为他请出了宫廷名医,带着名医前去他家,然而当他欢喜踏入宅院大门时,却只见到他父亲的棺木。

他的父亲在他离开的第四天,听闻他去祭司院借钱,将自己用一根绳子挂到了梁上。

他的父亲只是个卖烧饼的小商贩,一生没见过超过五十两以上的银子,他生得贫困,死也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承受千金债款。

对他来说,钱比自己的命重要太多。

顾蔷笙站在大厅里,看着那口棺木,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沈夜去扶他,却在触碰他的片刻,被他吐出来的血溅了一身。

后来顾蔷笙扶着他说,楼主,我们的承诺不变,只是我要厚葬我的父亲。我要花费万金为我父亲办一场葬礼,修一个陵寝,他活着,我没能好好供养他,他死了,我要让他走得无限风光。

沈夜答应了他,为他父亲办了一场举国皆知的葬礼。

那场葬礼办得过于奢华,听闻连祭司院都被惊动。主宫大祭司带着十二祭司连夜赶出苍山,来参加这场葬礼。

这真是帝王都不曾有过的殊荣,当十三位祭司集体出现在葬礼之上时,所有人纷纷揣测着两人的关系,企图从两人言谈中了解一二。然而当两人看到对方时,却只是静静端望着对方,一言不发,许久之后,天韵屏退众人,灵堂里只留下她和顾蔷笙。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而顾蔷笙什么都没说,转过头去,安静地点着因风熄灭的七星灯。

许久后,天韵动了动唇,却只是开口说了句:“对不起。”

听到这话,顾蔷笙忍不住笑了,他拨弄着七星灯的灯芯,慢慢道:“天韵,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

说着,他似乎是特别疲惫,盘腿坐下来,慢慢道:“青州大旱三年,朝廷却也没能救灾,早在地震前,便已是尸横遍野。

“你一生大概都没能看过那样的景象,流民四窜,人肉为食。我们家有四个孩子,其中三个饿死在这场饥荒里,当然,还有我的母亲。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他声音沙哑,却还是含着笑容,天韵一时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听他道:“我守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越来越虚弱,我想那时候如果能有一个馒头,只需要一个,也许他们就不会死了。

“如果我那时候能有钱,我就能带着我的家人离开青州,我就能买到粮食,我就不用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慢慢死去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也不用在他们死去后,还要为了活下去,将他们的尸体贩卖给别人。”

顾蔷笙一面说着,一面握紧了身上的衣衫,泪眼婆娑,却始终没有滴落下来。就这样直挺着腰板,仿佛是他唯一的尊严。

“从那以后,我想,”他站起身来,直视着天韵,沙哑道,“我再也不要遇到这样的事情了。我再也不要因为钱看着我爱的人死去而无能为力,我再也不要这么穷。我要荣华富贵,我要让我的父亲住上大宅子,安享晚年。我要能用这天下富贵,换我爱的人多活片刻。

“所以那一年,我用了所有积蓄救你。

“那本是我给父亲买宅子的钱,给他调养的钱,可是我全部给了你。你不必和我说对不起,这一切,本就是我自愿的。可是,如果再有一次……”

他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沙哑着嗓子道:“我再不会救你。再不会跟着你走遍整个青州,再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救你,再不会为你重入娼籍,再不会为你花尽所有积蓄、倾尽万两黄金,再不会为你偷盗火灵芝被毁容……”

“天韵,”顾蔷笙慢慢闭上眼睛,一字一顿,“这世上若有我最恨的人,除了我自己,便是你。这世上若有我最不想再见的人,便就是你。”

天韵没有说话,她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面前满脸是泪的人。

她曾经以为他喜欢自己,于是她义无反顾为他抛弃荣华,想要同他长相厮守。可是他却又告诉她,他更喜欢富贵,于是她毫无眷恋地离开。

紧接着他到祭司院门前跪了三天,她便在门内站了三天。她想出去,却怕他只是因知道了她祭司的尊贵身份;她想不出去,却放不下心尖尖那个人。

可对方也没等到她的决定,就转身离开,等她去打探他的消息,便已听闻他父亲的葬礼。

寻着葬礼,她才知道他所做过的一切。

她想说她爱他,却才发现,其实她这么不关心他。

从头到尾,她以为自己付出了十分,却不知对方付出了百分。

她想说一声抱歉,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呆呆站在满脸疲惫的男子面前,像一个小姑娘一样。

而对方静静看着火盆里燃烧的纸钱,火焰落在他明亮的眼中,闪闪烁烁。

她终于开口,感觉嗓子里全是腥甜的气息,她问他,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我不要大祭司的位置,我到你身边来,我学着明白这个世界上的心酸疾苦,我陪着你,好不好?

而那个男人却什么话都不说,很久以后,他将最后一张纸钱扔入火堆中,却只说了句:“你走吧。此生此世,只愿你我,再不相逢。”

他说再不相逢,果真也就再没相逢过。

葬礼完毕后,青楼那个顾蔷笙就再没出现过。天庆十九年宫乱,时局混乱,人口动荡,寻人更是一件难事。待第二年新皇登基,改年号元德,此时已再寻不到那个叫顾蔷笙的人的影子。

元德二年,一位叫顾蔷笙的女子高中状元,文章惊艳,举国皆赞。天韵悄悄下了苍山来看这状元游街,只见女子眉目清秀,看不出半分那人的影子。她想自己也是痴心妄想了,那样的男子,怎么会成为一个状元?

元德九年,这位顾蔷笙大人已成为帝王宠臣,终于来了苍山。此时苍山已经不复当年,一条台阶从山地直达祭司院,不分冬日酷暑,都有祭司在道路两旁看守,协助路人上山。

他让人传报,终于再见到她。少女已经没有年少时的稚嫩,半白了头发,坐在高座上,静静瞧着他。

他说明来意,她点头答应,而后却是问了句:“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

顾蔷笙愣了愣,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妻子为我女扮男装相随,还有了个儿子,有了大宅子,妻儿衣食无忧,也很健康。”

天韵伸手招他走上前来,她眼睛似乎不大好了一般,端详了他许久,而后才笑着道:“后来我找不到你,便去了你的家乡,梨花开得真好。”

“我知道。”

“你的名字我送给了上天,就要不回来了。”

“我知道。”

“可是我也知道,”天韵婆娑了泪眼,慢慢道,“你不会再来了。”

顾蔷笙没说话,很久以后,他才道:“小时候我喜欢一株梨花,可她太高,我强行去取,却摔了下来。那时候我讨厌那株梨花,长大后却明了,并不是那株梨花讨厌,只是我非要去取自己拿不到的东西。”

“而后来我能拿得到,”顾蔷笙叹息一声,“却已经不再喜欢了。不是梨花不好,只是我没能在对的时间,遇到那株梨花。”

天韵久久没再说话,顾蔷笙起身辞行。临走之时,天韵突然开口:“那年你说苍山雪大,普通人怎么上山,于是我就修了这条台阶。你既然不会再来,那也就再不需要人来。”

顾蔷笙微笑着点头,优雅地离开。祭司大门缓缓关上时,他抬头看了看门外那开得正好的梨花。

至此之后,苍山那条青石路,再未开给行人,而顾府大院种满桃李,却独独不曾有过一株梨花。

然而,既是无情何须问,梨花青石三千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