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堆积如山的蜀地告急文书,秦王愁眉不展。几个月来,已经是第三次更换蜀郡太守了,可是部族叛乱不仅没有平息,更有愈演愈烈之势。蜀地守军伤亡惨重,路上交通和水上运输线均被西戎族掐断,直接威胁到咸阳的供给。

  

  自从李冰案后,秦王罢免了相国蔡泽,却没有找到新的合适人选,只好由曲恒暂时代理。今天在朝堂之上,文武大臣面面相觑,除了嚷嚷增派兵力入蜀,谁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议。

  

  独坐宫中,秦王正自唉声叹气,忽闻门帘响,是女儿络璃走了进来。这一年,络璃好像忽然长大了成熟了许多,眸子里那种女孩儿的娇态几乎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静的眼神稳重的话语淡然的态度。“阿璃,你……找父王有事?”他想起来,前些日子,为了安抚愿意做附属国的魏国,避免四处交火,他做主替女儿订下魏国的亲事,本以为她会闹着不肯,结果没想到,唐后哭得眼泪鼻涕,络璃却一口应承,还反过来劝慰母亲。今天她来,莫非是反悔了?

  

  “父王,女儿特来保举一人,可出任蜀郡太守。”

  

  “你?保举谁?”对她的来意秦王深感意外。

  

  “李冰。”

  

  秦王瞪大了眼睛:“我儿,你在说什么?”

  

  络璃看到父王不可置信的表情,自嘲地叹了口气:“父王定觉得女儿痴人说梦,但我仔细想过了,李冰德高望重,李南轩骁勇无敌,一定能平定叛乱,重建蜀中。”

  

  “李冰父子的能力自然不用你说,但是,”秦王连连摇头,“经过……那样的事,他们不造孤王的反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会愿意效力?”

  

  “父王,络璃相信他们会以大局为重的,只是……要看父王是否有足够的诚意了。”

  

  巍巍陇山,泱泱渭水,黄土沟梁、河谷平原和起伏的丘陵共同构造了陇西郡独特的风光。“石门夜月”“桃花晚照”是陇西最富盛名的景致,可不么,虽然此时此刻,不是夜晚,不是黄昏,正午的阳光下,石门成片成片的桃林已经如美人晕红的脸颊,让看得人都要一并醉了。

  

  在桃林深处,有一座简洁的民居,虽然方正的开间朴素的屋瓦没有半点奢侈的雕镂,却处处透着返璞归真的味道,让人身临其境,浮躁的心趋于宁静。屋顶升起袅袅炊烟,“开饭啦!”屋子里传出女子清脆欢快的声音。

  

  芸娘一身清水印花蓝布窄袖长裙,浅粉绢帕包头,一边喊一边和俞妈一起将几色菜肴摆上桌,又转身去把热气腾腾刚蒸熟的馒头捡出笼屉。一条人影快速溜了进来,闻到桌上的香味,眼睛发亮,“哇,姐姐做的腊肉!”手指伸到盘子里,拈起一片就往嘴里塞。

  

  下一刻,这只手被芸娘捉住了,她的兄弟,穿着黄土一样颜色的粗布短打,皮肤被太阳晒成了蜜色,将英俊的五官衬托出野性不羁的美,裸露的双臂肌理健硕,尤自散发出汗水的光泽,修长的手指上沾满了浮土,她一掌拍过去:“小馋猫,先洗手去!”

  

  南轩不甘心地看着那片腊肉,把手浸到俞妈端来的瓦盆里。俞妈看着洗出的泥水,犹豫了一会,问道:“少爷,老爷布置的书今儿念完了?”

  

  “俞妈,你别问他!”芸娘哼了一声,“瞧他那样儿,肯定就没去过书房。”

  

  “姐姐——”南轩甩甩水珠,无赖地跟到她身后,“种地比读书有趣多了,不信你也试试?”

  

  芸娘回头眯起眼睛盯着他:“上辈子没刨过土?”

  

  “上辈子吗?是没有。”他笑得很无害。

  

  芸娘伸出一根手指点点他的脑门:“李南轩,你在作死,这话跟爹说去,看他会不会打你屁股。”

  

  “俞妈,有空你去看看嘛,”见姐姐不赏识,南轩赶紧攀上另一个人,“我种的脆桃、杞杏、大枣,还有栗子、榛子、甜山楂,都有好收成。”他扳着手指算着,生怕漏了一样,“俞妈,你做的山楂糕最好吃了。”

  

  俞妈摇头笑道:“又准备折腾我!你们两个,从小就是眼大肚皮小,这次说好,吃不完不许倒,上街卖了挣钱。”

  

  芸娘闻言笑嘻嘻地牵了南轩的手,一根一根扒拉着他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指:“让我想象一下,这双威震六国的拿刀的手,在陇西的市口,一块儿一块儿切了红红糯糯的山楂糕卖给姑娘大婶,这画面真的太美……”

  

  “……”有人黑了脸。

  

  门外传来脚步声,“老爷来了。”俞妈忙迎过去。芸娘掩口悄笑道:“爹要上家法,我救不了你哦!”

  

  “爹不会舍得打我的。”南轩嘟囔道,但是这句话实在没什么底气,揍得还少么?只求自保,上前一步拉住俞妈:“千万别说……那书……我一定秉烛夜读。”

  

  李冰出现,全家正襟危坐开始吃饭。但是,今天的气氛明显不大对。“唉……”李冰喝了两口汤,一声长叹。过了一会儿,“唉……”又是一声长叹,李冰碗里的菜没动几筷子。南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糟了,这是要向我发难么?爹要打人了么?”

  

  “老爷,您有什么心事吗?”俞妈打破了沉默。

  

  李冰放下筷子,看看俞妈:“邻村的王兄下月嫁女儿,给我送帖子了,镇上的何掌柜添了小外孙,办满月酒,也给我送帖子了。”

  

  顿时,有人石化。南轩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不是冲自己来的。不过,有人先他一步转移话题,“是呀是呀,爹,我们也应该张罗给南轩娶媳妇。”芸娘讨好地看着爹爹。

  

  南轩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姐姐的绣鞋,一边阴笑着说:“长幼有序,长幼有序……我怎么能占姐姐的先。”

  

  “都别给我贫嘴!”李冰瞪了一儿一女一眼,缓缓道:“爹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以前军务繁忙顾不上,现在日子悠闲了,你们不急我急。礼法上说,男子二十而冠,南轩明年才行冠礼,到时候再娶媳妇不迟。”他终于转头看定了女儿,“女子十五及笄论嫁,芸娘你自己说,耽误几年了?”

  

  芸娘缩了脖子,眼睛盯着桌子,声若蚊蝇:“爹别太着急嘛,我……也有相亲……”

  

  “你那叫相亲?骗谁呢,见一个回绝一个!”李冰声音高起来。

  

  “哎呀,老爷,您别生气!”俞妈一见气氛紧张,急忙站起身来劝,“先吃饭,我回头跟大小姐慢慢说。”南轩一见不好,也急忙打圆场:“是呀,爹,婚姻大事,宁缺毋滥嘛,姐姐又漂亮又能干,当然不能随随便便找一个。”

  

  “芸娘,俞妈也为你操碎了心。”李冰叹息着,痛心疾首地敲敲桌子,对女儿道:“今年之内,无论如何得嫁出去,你再看不中,爹就给你做主。”

  

  泪水涌上来,芸娘抹抹眼睛,一扭身跑了出去。

  

  芸娘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嫁出去,毕竟是她绕不过去的话题。她能理解爹的急迫,但是……她心里已经被填满了,不想将就,也装不下任何其他人了。芸娘在被子里的呼吸变得不均匀,也许她不该那么小就知道了家里的秘密,如果她没有听到俞妈的自说自话,她会一直把他当成弟弟疼爱,不会有一丝一缕别的情愫掺杂进来。可是,她偏偏知道了,甚至知道得比爹爹俞妈更多,他赤金色的血不仅成为她脑海中永远定格的心悸画面,更无时无刻不提醒她和他的不同。他的俊美、他的味道、他的情绪唤起她的疼爱,却又同时令她着迷,就像一块稀世奇珍,明明充满禁忌,却诱惑着她沉沦。

  

  她为此害羞,苦恼,她也曾暗暗挣扎着强迫自己摆脱这“不伦”的情感,是的,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不伦”,因为所有人都把她当做他一母同胞嫡亲的姐姐,她不能将这样的情愫对任何人启口,除了深埋在心里,忍受虫蚁般的噬咬与折磨,她别无办法。来到陇西,他不用再出征,结束了分离的牵挂和煎熬,她与他又恢复到曾经的形影相随,她多么喜欢现在的日子,可每天面对他,压抑的情感又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令她惶恐。她拼命掩饰自己,让姐姐的疼爱与玩笑毫无破绽,不能让爹爹看出、不能让俞妈发现、不能让弟弟感觉异常……

  

  芸娘默默在被子里流泪,要不,嫁出去吧,随便选个人嫁了,可是,内心嘶吼着说不,她骄傲,她眼光高,这个世上还有谁会比南轩更优秀更迷人,一想到要她和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她就觉得恶心,以她的个性,会不会手起刀落杀了人家?

  

  还是不要祸害无辜吧,芸娘认命地叹了口气。她开始憧憬另一种可能,如果可以不嫁,替爹爹俞妈养老送终,帮南轩娶媳妇,帮他带娃娃,不是也很幸福么!只要能生活在这个原生的家庭,只要能每天看到爹爹、俞妈和他,看到他们幸福,自己就满足。

  

  最好是不嫁,怎样才能不嫁呢?

  

  忽地眼前一空,原来是被子被人掀开了。俞妈审视着她刚哭过的红红的眼睛:“妞儿,起来说话。”

  

  她沮丧地坐在床沿:“俞妈,我……能不嫁吗?”

  

  俞妈沉默了一会儿,忽道:“妞儿,你说实话,是不是心里有人?”

  

  芸娘心尖一抖,慌忙摇头,心虚地看看俞妈:“你为何这么说我?”俞妈轻抚她的手:“没有我就放心了。女人家,最苦就是心里头装了个人,偏不能遂了心愿。我生怕你恋上什么有妇之夫,才恨嫁。”

  

  芸娘放了心,俞妈没有把准她的脉。红了脸嗔道:“绝对没有,您就别乱猜。”俞妈看她理直气壮的,也不像假话,不觉诧异地问:“既然没有,那为什么你要学那些道姑不嫁人?”

  

  “道姑?”芸娘眼前一亮,扯紧俞妈的袖子,“道姑不用嫁人?”

  

  “道姑想要修炼法术成仙,当然不嫁人。”

  

  修炼成仙……芸娘被这四个字吸引了,她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笑着蹭到俞妈怀里,“妞儿也想成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