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冷风仍有些料峭,乍暖还寒时候,自己早已按捺不住踏春寻古的心情,病还没好,就急急的收拾行装,和学生一路颠簸曲阜,拜访孔府。
说起来,自己早就想去孔庙瞻仰怀思夫子的,各种机缘拖到现在才去,想来也是惭愧。许是天生对道家有种几近天然的亲近,而对儒家真正意义上的了解,大概是求学以后的事情了。曾经大家还在津津乐道影星的时候,我仍然喜欢捧着可称为道家纲领性的《道德经》不忍释卷,对儒家真正的典籍,居然是从最初的那本《论语》开始的。于是逐渐的,一个脑袋里装着道家思维的孩子,好奇的敲开儒家大门张望的时候,颇觉新奇壮观,以致这个孩子成年以后,她又一次次翻开典籍,思索着儒家的魅力,并终于被这种魅力震撼。是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一种思想文化延续千年跨越时空?是什么样的力量,可以在历史上上至君王下至百姓认同并力行这种思想,造就礼仪之邦,乃至这种文化因子延传至今?又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历史天空下的那一个个傲岸的身影“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天真而执着的信守着那份操守和信仰?为什么?那些温良恭俭让娴雅至极的文人们,可以在义之所至谈笑赴死?于是,要读懂儒家的情感,首先应当去拜寻这位儒家的创始人——孔子。
一
早春时的孔庙,空气中泛着清冷,许是旅游淡季,这里没有媒体,没有祭孔大典,没有人潮,远离喧嚣,甚好!清幽的殿祠,古树参天,正适合寻古静思,甚好!一进大门,“金声玉振”四字很是有魄力,果然不愧为一代君王的手笔!莫名的很喜欢这四个浑厚的字体,“玉”字一点,写在字体正中间,虽不符合汉字书写,却仍带着一种敦厚的美,一种象征着儒家中庸之道的美,不犀利,温和宽厚的感觉,却带着深厚的底蕴,温然迎客。曲阜孔庙是全国现存仅次于北京紫禁城宫殿的巨大古建筑群,保持着宋金以来的总体布局和金元以来数十座古建筑,孔子故去不久,后人遂改其故居为孔庙,历代大建、小修数次,如今已逾千年,且至今仍在整修护持。自汉以来,各朝君王祭孔活动延续不断,规模也逐步提升,明清时达到顶峰,被称为“国之大典”。庙内匾额碑林由宋,延续至明清,一排排古柏肃立参天,也如垂拱思索的先辈。在这里,你似乎很难找到时间的裂痕,唐朝的古槐,宋朝的银杏,先师手植桧树留下的幼苗魏然而立,盘龙石柱精美而震撼人心,金、明、清各代狂热于书法的帝王所提题匾额、石碑......立于其中,时空由此开始糅杂,千年时光似乎也不过是沧海一瞬。在这里,时间的力量非但不能嘲笑人类的渺小短暂,将其摧毁湮没,反而增长了文化无限延绵的惊人力量;在这里,帝王无上高贵的宝座也让位给了这个文化圣人,人类各为己欲的漫漫兵燹撼动不了这个文化高标。徜徉其中,自己很渺小,终其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只得高山仰止;徜徉其中,自己又很自豪,一种浩然正气正穿越时空,汇聚于此,你拜读着先哲整理过的书籍,聆听着曾经自杏坛传出的授课,你知道孝道的含义,你懂得对国家的担当,你乐于学习,你蓬门清扫迎客,你在内心对信念坚守,你虽遇困难不随波逐流,你不断的反思自己是否处世的妥帖,你在呀呀学语的时候就知道要做一个懂礼善良的人......这一切,都是儒家带给你的为人坐标!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学习目的的儒家思想,其实在不觉中,早已渗透到每一个国人的血液里,从这个意义上讲,时间的力量相形见绌,不但没有张开摧毁一切的利爪,反而如母体般的温柔,不断累积孕育并发酵出独特的汉文化。
二
一直认为,若是无心于了解孔子,没有意识到儒家思想的广博深厚,那么孔庙之行便变得味同嚼蜡,索然无味,毕竟跋山涉水颠簸而来,难道只为看看古树,看看牌匾石碑,感慨一下孔子德行山高水长吗?当然不是。我想,若只如此,那么先圣泉下有知,必会无奈摇头,觉得如此的排场本不符合“礼”,万不能接受吧?毕竟一个看到季氏“八佾舞于庭”,便“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老人,却接受历代君王大礼,受到千年近乎神祗的顶礼膜拜,老人定会诚惶诚恐的吧?若只如此,那这里大可不必吸引了国内国外游人,千里万里奔波过来。我想,聚于此的,其实是一种文化的自觉自醒,自我反思,乃至不断求索,以儒家的修身和担当积极入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提醒自己成为一个有益世人俯仰无愧的人,“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从这种意义上说,孔庙之行,便成为一场文化思想的洗礼,祭孔拜孔,叩问的是自己,涤清内心,接纳浮世,主动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所谓“见贤思齐”,也许我们无法超越先哲,但起码,一个精神高标的树立,无异于时刻警醒自己,让自己不断提高道德情操。唯其,我们如此张扬的拜孔,才摆脱了浮于形式,从而有了现实意义。
如同任何河流的源头都是清澈简单的,儒家创立者孔夫子,也并非如后世描绘的近乎神祗。在此,我并不想无聊的重复孔子的出生、仕途、周游列国,而代表其思想大乘的《论语》,相较于国内权威,自己更是渺小的不敢置喙。但是,我还是说,我喜欢《论语》里那个会怒会笑活灵活现的孔老夫子,而不是走向神坛恪守陈词条规的孔圣人。同样,我喜欢《论语》,不仅仅是里面在谆谆告诫我们如何修身治国,那一条条“语录”里包含了众多趣事,如同一则则清新悠长的小品,读来不见沉重,其旨深远。我想,了解孔子,《论语》是个好去处!想象一下,几千年前的杏坛,师生酬答有秩,谈笑风生,也许还有清风鸟鸣,多么意味深长的写意!相较于孟子的慷慨激昂,孔子则显得敦厚宽和,只是强调自己不过是敏古好学的老头,这个老头是一个智者,告诉你什么是君子,“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告诉你什么可谓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老头也很可爱,听韶乐沉醉的三月不知肉味。在向弟子辩解自己内心无愧时,老人却没有了游说诸王的侃侃陈词,只是口拙的对天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学生宰予白天睡觉,老夫子不开心,直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虽说这个典故另有一种与其相反的解释,说孔子知道宰予身体不好,让他好好休息,但我更倾向于孔子在斥责弟子,虽说老人家这股火有点过头,没头没尾,似乎不知所云,但偏偏就那么真实可爱——若是你在讲课中看到大睡的学生,想必也是火大的吧。孔子也是个简单的人,将繁杂的生存课题简约为“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简单到在落魄时被人形容为“累累若丧家之犬”时,却一脸妩媚的说,“然哉然哉”。我想,这么一个真实的老者,就如同邻家风趣的老头,虽满腹经纶,却不总是板着脸,偶尔乐趣横生,偶尔自嘲自讽,对于自己坚信的理念,却固执的一塌糊涂。当然,若只如此,孔子便不能为孔子,作为儒家开山立派的宗师,孔子的思想能延绵数千年,自然有着超越他所处时代的思想,而一个人,一旦走在了所处时代的前面,那他注定是孤独的,落魄的。孔子的仕途亨通无法给他带来实施理想的机会,眼见诸侯无心仁政,各为利战,毅然扔掉了安逸的生活,自我放逐,周游列国,游说诸侯,于是,一个大司寇变成了流浪汉,夕阳下,远远的,一个孤独的老人,几个忠心随从的弟子,就这样开始了这场文化的传播。这位五十多的老人,就这样决然的放弃了本可优厚的生活,以传道者的忠贞不移,丈量着万里山河,而这一走,便是十四年。道义在肩,舍我其谁?“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很难想象这么一队人会有怎样的险境阻碍,而无尽的苦难、危险面前,孔子随口掷出的,仍是淡定、傲然乃至俏皮的话语,“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有财,吾为尔宰!”
虽然他的仁政不能敲开诸侯称霸天下的野心,但事实上,在各地的讲学,却着实洒下了燎原的星星之火。十几年的奔波,终是不得实现仁治,而一生的漂泊,似乎仍是不能撼动老人的信念,晚年的孔子,删《诗》,正《乐》,定《易》,赞《礼》,修《春秋》,接竹引泉,文化的修补自此成为老人行仁政的另一种方式。一直不懂,支撑老人的这种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如同一直不懂,是什么精神能让那些文人们死守信念,慷慨不屈,成为支撑中国文化精神的中流砥柱的?我想,大概是源于孔子吧,他提供给后世儒家读书人这样一种精神模板:有道则现,推礼行仁,无道则隐,死守善道!一旦信仰的力量发挥作用,它便能在栉风沐雨中散发着温暖光明,而孔子开创的儒家,无疑将这种信仰传承不息。
三
有时候觉得,诸子百家作为史上一场文化盛宴,呈现给后世的,是造就了中国人格的不同方面,道家的仙道,儒家的仁道,兵家的霸道,纵横的诡道,墨家的侠道,在漫长的岁月中,彼此争锋,彼此融合,在碰撞中成为很多复杂的文化因子潜藏在每一个国人心里,但不容置疑的,华夏的文化,自始至终都有一种传承的纽带,可以将几千年的谆谆教导成为身体力行的一种操守。
1901年,《辛丑条约》一纸协定,曾经盛极一时的华夏早已不在,然而在大洋彼岸,一个美国人卡朋迪埃却给政府寄了一大笔资金,称要建立汉学学校,让更多的人来了解中华文化。起因是极富戏剧性的:一切源于一个中国人丁天龙。卡朋迪埃一次酒后大发脾气,把家里所有工作人员都解雇了,包括不善言辞同样来打工的中国人丁天龙。一晚上的摔摔打打过去了,卡朋迪埃第二天酒醒后,才恍然发现,所有的人都被他莫名其妙的解雇了,家里空荡荡的,而此时,只有丁天龙端着饭进来了,好像昨晚的一切不曾发生。卡朋迪埃不解,问他,我这样对你,你为什么不怪我?丁天龙只是说,我们的老师孔子告诉我们,做人要懂得宽恕,对人要忠诚。这个美国人当场愣住!此后,两人感情日笃,丁天龙对卡朋迪埃唯一要求回报的就是:建立汉学校,让世界了解中国!我想,如果孔夫子泉下有知,当会点头微笑并说“可也”吧,即使丁天龙不及孔子所说的仁,但仍在履行“君子之道,忠恕而已。”这一对师生的酬答,跨越了千年,似乎那碗热腾腾的饭,都带着儒家的温度,可见孔子的学说,已在沧海桑田中静水流深。
千年时光,足可以让喜马拉雅山继续增高,足可以将我们所熟悉的汉语发音改变的面目全非,更不要说政权更迭、科技日益更新了,但是这个两千多年前的老头,却在开创了儒家学派之后,由他的后继者们传承、增补,以至于今天仍带有孔子最初的思想热度,这不能不算是个奇迹了。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延绵,空间也开始拓展开来。孔子曾感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老人家自始至终却没出过海,而千年后他不曾知,后人们终于触摸到了他精神的温度,孔子学院已踏足全球123个国家,成立了713个孔子课堂,向全球传播华夏文明。
历史便是如此,股掌间,沧海桑田,曾经落魄执道的孔子,至死也没实现仁政的理想,而其后的历朝君王们,却将儒学尊为国学,将其抬至圣人顶礼膜拜,其后的文革,又无情的全面推倒这位上古老人,仿佛一夕之间,大家的目光又开始热切的搜寻着他的痕迹......
我想,尊儒也罢,批儒也罢,形式终不过是形式,而我们可以做的,是在思索着如何在继承儒家文化的同时,能从这庞大的儒学中得到更多的现实启发。毕竟孔府所倡导的,不是坐拥书城,俯仰文墨中自得其乐,而是将学问用于实处,承担起作为一个子民应有的责任,切实解决一个国家的难题,而这些,孔子已无力给我们答案了,所谓的传承,不是固守条文,而是在这种文化思维中得到启发,“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