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轩,吃过断头饭,明早好上路!”黄昏时分,廷尉府监室的看守打开了牢门,一边念叨,“你人缘不错啊,这顿饭是华灯坊送来的,我们曲大人心肠好,让你尝尝咸阳城顶级的美味,也不枉人世间走一趟。”
华灯坊?南轩见看守对身后低着头拎着食盒的黑衣伙计说:“小哥儿,半柱香时间啊,不能长,收拾好碗筷走人。”伙计诺诺应着。
看守一离开,伙计掩上牢门,摘下包头的黑布巾,但见秀发如瀑而下,衬着苍白的俏脸。南轩大吃一惊:“姐姐,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南轩……”芸娘未语已先抽泣,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披散的头发揉到他颈窝,她埋在他肩头不敢高声哭,压抑的呜咽无法承载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整个身体都在簌簌发抖。
“姐姐……”她的哭声将他冷静的心骤然间撕扯成一片一片,与父亲之间可以交换的男人的坚强在姐姐面前全然失去了可能,谁说他没有不舍和留恋,强压下去的情感被突然出现的姐姐彻底撞开了闸门。南轩的泪水悄然滑下,“姐姐……”他唯有用更紧密的拥抱安抚着她崩溃的情绪。
长大以后,他们很少这样亲密相拥了,温暖的体息让怀中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南轩轻抚她的长发,柔声道:“姐姐,能再见你一面真是太好了。”突然,他感到肩头被狠狠咬了一口,芸娘猛地将他推开,泪眼婆娑却是恨恨地咬牙道:“要是没有那个噩梦,你就这样丢下我?你问过我了吗?姐姐同意了吗?”
“……”
芸娘撩起铜锈斑驳的镣铐,稍稍克制了一下情绪,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南轩,别人不知道,姐姐却清楚,不要说一副镣铐,便是咸阳城十万禁军,也挡不住你要走。”她的眼神转为热烈激动,扔开铜链握住他的手,“你还等什么?昏君无道,我们去救了爹爹,反出城去,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安家!”
“姐姐……”面对她期待的眼睛,南轩躲闪地低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南轩,你怎么了?你不是普通人……你做得到!”芸娘急了,脱口而出。她相信她的兄弟身怀异能,因为她亲自感受过他超越常人的速度和力量,虽然仅限于两人之间的秘密,他赤金色的血总让她猜想他一定来自不同的世界。
“姐姐!”南轩终于艰难地开口,“李家世代没有叛臣,岂能让忠义的名声毁在我手里?”
芸娘怔了怔,混乱的心神被他这句话说得渐渐清醒过来,症结是在这里的!她踉跄地后退几步,靠在墙上,呆呆道:“所以你就……甘心……伏法”
谁说我甘心?南轩心里禁不住叫起来,换做从前,什么破圣旨,连张草纸都不如!可是,话到嘴边,他只是隐忍地说:“姐姐,我没有选择。”
默然半晌,芸娘点点头冷笑:“好!你对得起李家列祖列宗,对得起爹。那我呢?”一步步走到他身旁,禁不住泪水又滚落腮边,凝望他的脸,哽咽不能自持:“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你就不欠我的情吗?十八年的情分,难道就比不得一个名声?”
“喂,吃完了没有,快点儿收拾!”门外传来看守的声音。
芸娘面色一变:“南轩,你……真的不走?”
南轩抱住姐姐,心如刀绞,十八年手足情深,他何尝舍得失去她,可是……他终得取舍,“你听我说,爹还不知道大王的旨意,御史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快走吧,以后……好好照顾爹和俞妈。”
“不……”芸娘熟悉的气息吹佛在他耳畔,红唇几乎蹭到他的面颊,颤声呢喃,“南轩,无论如何,姐姐都舍不得,舍不得你死……”
他的弦快要绷断了,世间安得双全法,他想还一场承诺的恩,却又多欠了一世的情。理念与情感的双重折磨,让他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既不能答应跟她走,又不能残酷地说声对不起。南轩默默地捡起头巾,温柔地替姐姐挽起长发,帮她恢复男儿样。
“南轩,”感受着他的手拢过发间的温存,芸娘忽然笑了笑,“你没忘了我们是双胞胎吧?人家都说,双胞胎血气相连,一个若是死了,另一个也活不了。”
“姐姐,别胡说!”南轩一凛,下意识地抓紧手指。
“唔……你弄痛了我呢。”芸娘娇嗔,“放心,姐还没活够呢。”
漆黑的夜色里,一个身影沿着空旷的街道拼命地奔跑,直到她再也跑不动了,她喘息着,幽冷的目光看向天边的残月:“爹,南轩,你们一个要尽忠,一个要尽孝,那就让我李芸娘……做个不忠不孝之人吧!”
夜再长,太阳终究会升起。新的一天降临,咸阳城和往日一样,沐浴在金秋的明媚中。但繁华却换了地方,因为城里的人差不多都跑到咸亭去了,店家没了生意,街道显得冷冷清清。
大批的士兵已经在咸亭集结,高大的木柱悬挂铡刀,监斩官刘希贵袍服整肃,早早来到现场。核心区域清理彻底,莫说闲杂的百姓,就是连个苍蝇也怕不能靠近呢。不过,人类喜欢看热闹的本性是挡不住的,更何况,今天要处斩的人犯是曾经威震六国的大将,人们听过他事迹和传闻的多,见过真人的少,这谈资就别提多丰富了。再加上大王处决通敌者,有震慑全国的需要,所以士兵对警戒线外的人群也就听之任之了,尽管看不真切,人们依旧围拢在一起,指指点点,众说纷纭。
当囚车经过的时候,人们伸长了脖子,像潮水般推挤着吵嚷着争相围观,“李冰真是倒霉,生了这么不争气的儿子!”“别看他长得一表人才,心肠歹毒啊,居然通敌卖国!”“还好大王英明,让他罪有应得!”……这些话飘到南轩耳朵里,他忽然真切地想到,父亲从小教导他百姓如父母,一枝一叶总关情,他曾天真地问:“如果他们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爱他们?”父亲却说:“即使所有人都恨你,你仍然要爱着他们,宽恕他们,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为何要无怨无悔地为这个随波逐流的群体付出?即使不被理解,即使沉冤受屈,也不改初心,李南轩,你做得到吗?他被这个问题牵引着,竟出了神。
唐后用毕早膳,正由宫女伺候着净手洁面。忽然,一阵急迫的脚步,女儿络璃公主跑了进来,气喘嘘嘘,妆容散乱,神色惊慌:“母后,父王为何突然要杀李南轩?”
唐后慢条斯理用帕子擦擦手:“阿璃,不要道听途说。”
“母后,外面人全都知道了,女儿在深宫大院,只怕是最后知道的!”络璃心急火燎。
“阿璃,国家大事,我们女人家不去管它。”
“母后,说什么李南轩通敌卖国,太荒唐了!他是冤枉的!”络璃看母亲态度淡然,回身就往外跑,“父王他一定是疯了,我要去找他说清楚!”
“不许去!”唐后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正色道:“你父王是有确凿证据的,你并不了解真正的李南轩。”
“不,女儿不会看错人的,他绝对不可能出卖秦国。”络璃坚决道,“我要去说服父王!”
“阿璃,你父王圣旨已下,凭你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吗?”唐后摇头叹道,“别傻了孩子,实话对你说,我原本有意招李南轩做国婿,李冰根本没给面子。哪有人如此不识好歹,我看必定暗通敌国。你何苦还向着他们说话?”
络璃惊呆了,母后竟然……脸顿时羞得通红,跺脚道:“母后为什么不事先问问女儿?你根本不该这么做!”
“阿璃,你成天李南轩李南轩的,你的心思母后还看不出来吗?我成全你们在华灯坊见面,你反倒怪我。”唐后不悦。
“不是的母后!”络璃甩甩头,“南轩就好像草原上的鹰,他虽然为我大秦做事,但怎么可能被养在笼子里呢?”
“这……母后还不是为了让你称心……”唐后甚是委屈。
络璃惨笑道:“多谢母后,女儿早就明白,身为公主,注定不能由着自己的感情的。”她双膝跪倒,抱住唐后,真诚地说:“我为他喊冤,不是因为私情,是为了大秦,父王今日冤杀忠良,只会让暗藏的小人得逞,损害大秦的基业啊。”
“唉……”听到女儿一番话,唐后黯然无语,半晌,叹息道:“我也曾劝你父王慎重,但他这个人,素来疑心重。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我再去劝说他,也是无用的。”她蹲下身摸摸女儿的头,狠狠心,低声道:“很快到午时了,阿璃,忘了他吧。”
络璃捂住脸,哭出声来:“母后,既如此,求你给女儿写一道手谕,让我去见见他。”
“阿璃,那种地方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去?”
“母后若不答应,阿璃宁愿一头撞死。”
一匹青骢马向咸亭疾驰而来,眼看靠近警戒线却毫无减速之意,士兵挥手大喝:“停下!不准再向前!”
马背上的人一鞭子抽到他脸上,怒骂道:“你眼睛瞎了,我是大秦络璃公主,有王后手谕,让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