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贵妃的离世让整个皇城在年节里蒙上了一层哀霾。宫人在整理贤贵妃遗容时发现了她枕下一纸遗言,宫人们不敢怠慢,即刻交到了殷谪凰手上,由殷谪凰转呈丰祯帝。

按照贤贵妃的遗愿,丰祯帝赐其谥号孝贤,免了头七停灵的习俗,初二当日傍晚便从简入陵。由挂名长子麒郡王殷承麒戴孝,与亲侄上官闲一同扶棺,丰祯帝亲自送棺出皇城。除血亲外无外臣吊唁,并特除举国服丧的惯例,待年节过后在讣告朝野。

殷谪凰一身孝服,容颜憔悴,一夕间母亲病逝,弟弟病危,她此时此刻却半点柔弱不敢轻露,神情淡漠,无悲无喜。殷承麒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万分忧心。不管如何,这到底是自己从小看大的妹妹,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可是到底要怎生安慰,他也是茫然无措。

“丫头。”上官闲轻声相唤,将殷谪凰揽在怀中,“莫要让姑母走得不安心。”

“闲表哥,谢了。”殷谪凰淡淡推开表哥上官闲,波澜不惊地转身走向殷承麒,仰头说道:“二哥哥,烦劳你陪妹妹走走,听说醉仙居那个赴春阁里有好酒。”

殷承麒摸摸她身后的垂发,温声说道:“是有几坛不错的老酒。你不嫌弃,愚兄自当奉陪。”

殷谪凰轻轻扯动嘴角,转首回眸,“闲表哥,请回吧。外公那里劳烦你多加劝慰。”话语毕便不做停留迈步而去。上官闲站在原地看着兄妹两人离去,自语道:“丫头,难道我终是比不上你那挂名兄长吗?”

这天赴春阁中到底是怎样的情景无人可知。允凤宫的宫人们只知道主子殷谪凰被麒郡王差人送回时已是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左手缠着一方丝帕,关节处血渍斑斑。司鸿等人不敢轻怠,彻夜不眠轮班守在殷谪凰床边,以待召唤。

五更天时,殷谪凰扶额转醒,轻撩床幔,“谁值更?”

“主子,是奴婢司鹦。”

“扶我起来梳洗。”

“是。”司鹦一边应声一边收好窗幔纱帘,转身将小炉上温着的醒酒汤端到殷谪凰面前,“主子,您先喝了醒酒汤缓缓。奴婢这就去准备沐浴事宜。”

殷谪凰做起来接过碗,“去吧。”

片刻后,司鹃同司鹦一起进到内室,见礼问安后伺候殷谪凰沐浴更衣。

“这是什么味儿,煞是好闻?”殷谪凰泡在水中幽幽问道。

司鹦轻声相答:“回主子,是艾草的味儿。奴婢见主子尚有疲态,恐宿醉心闷,故此在水里放了艾草,驱寒静气。”

“嗯,好闻呢。”殷谪凰轻轻地靠在池壁上,闭目养神。

司鹃用小竹舀一边往殷谪凰身上浇水,一边打趣道:“是呢,平日里这种山上野草可是不稀罕的。这如今想用了,却好着实不好找呢。”

“辛苦你们了。”殷谪凰轻声说道。

“主子折煞奴婢了。”司鹦急急回道,转而岔开话,“主子博学多闻,奴婢斗胆相问,主子可知这艾草还有个雅称?”

“你主子我又不是神农氏,”殷谪凰浅笑,“别卖关子了,说吧。”

司鹦得意一笑,“这艾草又唤作冰台。主子,这名儿是不是听着极雅?”

殷谪凰微微抬目,笑中多了几丝温柔,“司鹦今年也十七了吧?不知你能在我身边几年呢。”

“主子,司鹦哪里都不去,司鹦跟你一辈子!”

“傻丫头。你不用嫁人啊。”司鹃轻笑打趣。

“要嫁人也是鹃姐你先嫁。你都过了二十了!”司鹦撅着嘴反驳。

“我和你不一样。”司鹃小声嘀咕着。

殷谪凰阖目轻笑,“你们要是有了意中人,我定会风风光光地把你们嫁出去。若是不愿委屈了自己,便在我身边养老也不错。”端是不能让人欺辱了去,殷谪凰在心中默语。

水汽氤氲,殷谪凰遣退了司鹃司鹦,一个人泡在热水里任由思绪翻飞。“原来竟过了这么多年了。”殷谪凰喃喃自语。

浴室外,司鸿、司鸢早已备好衣物候着,见司鹃和司鹦独自出来便上前问道:“主子无恙吧?”

司鹦笑着点头,“主子说要独自静静,起身时会唤我们的。”

四人相携到了外间小憩。司鹦忽而问道:“鹃姐,你方才说和我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啊?”

司鹃一愣,笑中微带落寞和尴尬,静默了片刻方说道:“你是良家女,到了年岁自会离宫嫁人。我身在贱籍,这辈子是不想那事了。”

“贱籍?”司鹦诧异相问。

司鸢闻声轻敲了她一计,温斥道:“多事!”

“我……”司鹦噘着嘴摸摸头,一脸委屈。

“无妨的。”司鹃温柔一笑,转头对司鹦说道:“我本姓李,父亲是罪臣李毕,长姐已故的废妃李倾雪。”

司鹦眨眨眼,半晌回过味来,瞠目道:“妖妃李倾雪!”

司鹃垂首苦笑,“不错,家姐正是当年以色惑君惊动朝野的妖妃李倾雪。世人都道我李家因此女登阶,也因此女败落。可是,在我眼里家姐却是另一幅相貌。”司鹃一顿,起身走至窗边,目眺远方,幽幽说道:“我李家是罪有应得。男奴女婢终生贱籍。这些我都认了,唯对世人强加于家姐身上的污名耿耿于怀。我家姐何辜!”司鹃声调骤扬。

“司鹃!”司鸿冷声相阻,“别忘了身份!”

司鹃歉然颔首,“司鹃失态,见谅。”

“你姐姐的事终有一天会大白天下。”殷谪凰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响起,平淡中透着笃定,三分亲切却带着七分疏离。司鹃闻声霎时变了脸色,咕咚跪倒在地,“主子,奴婢错了,主子息怒!”

“你何错之有?为胞姐不平乃人之常情。血浓于水,这是天理,无过无错。”殷谪凰不着一缕婷婷而立,声色淡然如水,仿佛闲云浮动,“司鸿,伺候我更衣。”

“是。”司鸿轻声应答,垂目瞥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司鹃,眼中闪过一丝责备和冷意。

内室里,殷谪凰盈盈而立,平举双臂,司鸿将小衣亵裤儒裙外衫一一为其穿妥。殷谪凰轻声问道:“司鸿,你来我身边多久了?”

“回主子,属下十二岁到主子身边,到如今整十三年了。”司鸿手上不停,坦然相答。

“十三年了。”殷谪凰沉吟,过了片刻又问道:“你还记得李倾雪的模样吗?”

“记得。”

“我也记得。那样的风华月貌怕是无人能轻易相忘。那年我还小,却始终记得牡丹花丛中那惊鸿一邂,那倾城一笑。此等姿容就如外公所说,那是天生的祸水,注定的薄命。”殷谪凰喃喃地说道。

“主子,当年之事非你之过,无须自责。”司鸿淡淡地说道。

“你还记得李倾雪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记得。”

“我也记得。”……

十三年前,冷宫偏厢,五岁的殷谪凰站在李倾雪面前,这张绝世倾国之容至死都带着迷离的笑容,仿佛死亡只是她人生中一种调剂的游戏。

那天下了初雪,冷宫偏厢透着寒凉。李倾雪蹲下身摸摸殷谪凰的脸颊,柔声说道:“我有个小妹妹,比你大两岁,拜托给你了……天地不公,折我鸳盟。谪凰,我不恨,你也别恨,这世间本就是如此。”

在殷谪凰的记忆里,那是李倾雪最后的且最绝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