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缭绕的天宫,一大早,鲜艳的红毯已经铺上了甬道,从入口开始,穿过座座牌楼,一直延伸到辉煌的大殿内。仙人们都知道,铺红毯意味着有人事更替,而红毯的长度和人事的重要程度、级别高低是挂钩的,今天的红毯那么长,说明重量级的人物将要履职。

  

  男神们早早穿好了官服,女仙们早早收拾打扮好了自己,新官上任,就算不能巴结也绝对怠慢不得。很快,男神们感觉到一阵与往日不同的骚动暗流,女仙们不仅打扮得格外用心,还兴奋地交头接耳。 “哎,听说新来的神龙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当然是真的,神龙赤焰是龙族里最帅的男人!”“了不得,以后水族要发达了,天帝把实权都给了他,会不会一手遮天啊?”“啊呀,你这么漂亮,小心神龙看上你喽!”……这些让男神们沮丧的窃窃私语,直到另一个实权派仙女——执掌四季的青女出场,才算平息下去。

  

  与大殿前的热闹相比,偏居一隅的花神府就显得冷冷清清。柔软宽大的卧床上,一个女子穿着丝质睡裙,慵懒地蜷缩在被子里,她显然是醒了,扫视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焦躁地翻了个身,强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又睁开了,唉,每天睡多久她自己都算不清了,反正出不去,只有不停地睡觉睡觉!烦死了, 无论如何睡不着了!她一脚把被子踢下了床,赤脚站在地上,她身材修长,一头天然弯卷栗色长发,面部线条立体鲜明,甚至有些张扬,白皙的皮肤、丰满的红唇和深褐色大眼睛里流动的波光,让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自异域的妩媚和天生的妖冶春情,让人看一眼都会心跳加速。

  

  “芍药!快点准备热水,我要洗澡!”她对着门喊。

  

  没人应答。她不耐烦地提高了嗓子:“海棠!你去!”

  

  ……

  

  “芍药!海棠!蔷薇……你们几个死丫头,都聋了吗?到哪里去了?听见没有,我要洗澡!”见始终无人理睬,她气得一脚踹向大门,金光闪过,她闷哼一声被击倒在地,捂着生疼的腿,她蹙眉咬牙:“青女你这个贱人,还要把我关多久!”

  

  “来了来了!海棠来了!”一个小丫头拎了桶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匆匆忙忙往浴桶里一倒,“魅兰仙子请沐浴。”就急着往外走。

  

  “站住!”魅兰一把拉住她,“叫半天没人应,还敢敷衍应付我,你失心疯了不成?”

  

  “哎呀,魅兰仙子,您就将就下吧。”海棠扭捏挣扎,“神龙就职大典马上开始了,姐妹们都去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神龙?”魅兰一头雾水。

  

  “仙子被关……啊……在这里没出去嘛,神龙是新封的天将,听说可厉害了,以后天界里里外外,全归他管。”海棠急不可耐,“等我去看过再告诉您。”脚不点地地跑出去了。

  

  大殿之上,帝后笑容满面亲自接引,天帝亲手为他戴冠,高大英俊身着绣龙长袍的男子享受的隆重礼遇让一众仙官看的眼巴巴心抖抖的。仪式一结束,天帝帝后离开,众仙人忙不迭与新官套近乎:“卑职某某,请神龙多多照拂!”“小仙某某,神龙请多关照!”“小神某某,愿听神龙差遣!”……

  

  女仙们不敢造次,尽管英俊的神龙让她们芳心突突,可青女没有发话,她们只有目不斜视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青女前辈,小神有礼!”神龙面带微笑,主动上前寒暄,“赤焰初来天界,担当重任,实在惶恐之极,仙子德高望重,凡事请多指点。”

  

  青女梳着高髻,头戴鎏金镂花垂珠冠,气质端庄,顾盼之间,自有威仪。“神龙过谦了,天帝拔擢,想必是德才兼备,是我等同僚之福。青女执掌四季,管理女仙,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当不让神龙分忧。”青女一番话,虽然谦恭,却明明白白划出了界限,透出的信号很明确,你管你的,我管我的。这不软不硬的钉子赤焰哪有听不出的道理,讪讪笑道:“下界有四季轮回,才有万物生长、人畜两旺,全靠仙子调理得当,龙族皆托仙子之福呢。”

  

  两人擦肩而过,再无多话。赤焰回到府中,龙族纷纷前来道贺,听着入耳的马屁话,赤焰却不受用,忍了一阵,忽地拍案发火道:“都给我滚!我还没有一家独大!”龙族原本想趁机提点封官的要求的,这番只吓得知趣退走。唯有岷江小龙留下劝道:“青女自恃资历,又管着人间命脉,所以谁都不买账,神龙莫要为此生气。”

  

  这岷江小龙最是跟自己要好,赤焰见他说出,转怒为笑: “我迟早叫这女人知道我的厉害。”又嘲讽道,“让她去管仙女吧,就那些歪瓜裂枣,还不如我水族美女,送给我都不要。”

  

  “神龙,您可别这么说,漂亮的您是没看着。”随侍在旁的天河小龙扑哧笑道。

  

  “哦?”赤焰疑惑道,“今儿不全在嘛,还有我没看着的?”

  

  天河小龙道:“天界的仙女,最美的莫过月神和花神,啥叫‘闭月羞花”?用在她俩身上最准了,月神美过月,花神美过花。”小龙一脸赞叹,“可惜月神广寒被派往下界公事,花神魅兰呢,因为喝酒醉弄错了花时,被青女关禁闭了,所以您今天一个也没看到。”

  

  魅兰慢条斯理地洗完了澡,穿上宽大的睡袍,揉搓着湿漉漉的头发,一切的节奏都放慢了,反正要杀时间啊。突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几个彪形大汉撞开了门,不由分说一只黑色的布袋对她兜头套下去,扛起就走。魅兰大惊尖叫,可是布袋子里不仅视线全盲,连声音也似乎只有自己听见。

  

  啊——一阵疾行后,她感到自己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边没了动静,她慌忙扯掉布袋,光线终于亮了。这是一间简陋的四面没有窗户的屋子,有一道栅栏门,她第一个反应是地下室,因为唯一的亮光来自头顶悬吊的一盏铜灯。放眼四顾,除了湿漉漉的地砖和同样滑溜溜返潮的墙壁,空无一物。她扑向门口,大声喊叫:“来人啊,放我出去!”

  

  “33号,别喊了。这里是囚室,神龙大人有令,罪犯在此服刑。”终于有个看守模样的天兵走了过来,递了句话,又走开去。

  

  神龙?是海棠说的那个人吗?见天兵要走,她焦急地拍打着栏杆:“喂,我不是罪犯!你们肯定搞错了,放我出去!”

  

  再没人搭理她。魅兰沮丧地坐在地上,望着头顶的一盏孤灯发呆,从锦衣玉食的花神府到暗无天日的地牢,这落差也太大了点。不知过了多久,她已陷入昏沉时,突然有了人声:“神龙大人到!”魅兰一惊,撑起疲乏的手臂,贴着地的视角,只看见一双高筒皮靴移动过来,顺着靴子抬眼,是高大的身材,然后,是一张俊美而冷漠的脸,硬朗的五官宛若刀刻,目光深不见底,神色轻蔑,俯视着她。

  

  她打了个寒颤,这样一种似曾相识的角度,让另一张男人俊美的脸不期又浮现出来。同样的蔑视,她匍匐在他脚下,遍地的尸体,闪着寒光的刀刃在她喉头寸余滴着未干的鲜血,燃烧在他眼睛里的冷酷与仇恨让那张原本美得妖孽的面庞呈现出摄人心魄的恐怖。“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和太阳神不是一伙的……我没有害长公主……我真的没有……”她哆嗦着乞求居高临下的死神。

  

  “喂,听见没有!神龙大人问话呢!报上姓名!”腰间被粗鲁地踹了一脚,将她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花神……魅兰。”思维迅速回到现实,这么说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新来的神龙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拿她开刀?“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青女知道吗?”

  

  “你还想找青女?呵呵呵……”男人一阵冷笑,“身为花神,错乱花时是渎职,渎职罪应该在牢狱服刑,青女徇私枉法,居然让犯人在自己家里关禁闭享清福,我看她是不把天规放在眼里。”

  

  “神龙大人就是天规吗?就算我有错,未经审判,就随便抓人?”她气愤地反问。

  

  “啪!”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扇到她脸上,她被打愣了。就算她伏地乞求过男人,却从未被羞辱过,在天界,骄傲美丽的花神,享受的是男神的仰慕女仙的嫉妒,而今却披头散发只穿睡袍在监狱的地上挨打……她捂住半边脸,泪水刹那间冲上眼眶。男人用那种看一只苍蝇或者脏抹布般厌弃的眼神看了看她,撇撇嘴,对身边的天兵冷哼道:“33号,认罪态度不好,从严管理。”转身走了出去。

  

  在这座昏暗的牢房里,没人再叫她仙子,她变成了数字符号。

  

  “33号,开饭。”一只不知多久没洗过油腻腻的盆子从栅栏外扔进来,里面有几只馒头。魅兰饥肠辘辘,顾不得讲究,伸手去拿,谁知竟有肥白的虫子爬到她手上,再一看,好几只蛆虫还在从馒头芯里汩汩蠕动出来,“啊”好恶心,她慌忙扔掉馒头,扒到墙角干呕不已。

  

  “这东西能吃吗?”她愤怒地质问在外面晃悠的看守。

  

  “不吃拉倒。”看守拿走了盆子,换了一只破杯子递给她:“喝水,一天三次。”那是水吗?简直就比浑浊的泥汤还不如。

  

  “混蛋!有本事你喝下去!”魅兰大怒。“咣当”看守将杯子摔进了牢房,泥水洒了一地。“33号,下次供水是四个时辰以后,自己把杯子递出来。”说完,踱往别处去了。

  

  魅兰绝望的跌坐在地,她无论如何吃不下喝不下这么恶心的东西。可就算忍着饥渴,随着时间推移,总还有其他生理问题。挨到入夜,魅兰憋得面红耳赤小腹胀如鼓,终于还是克服羞耻心喊看守,声若蚊蝇:“我……我要如厕。”

  

  看守被她喊过来,听到她的要求,干巴巴道:“就地解决。”

  

  魅兰差点没晕过去。可是再有洁癖也由不得身体的需求,万般无奈中,她只好偷偷撩起裙子……看着一股水流从身下淌出,她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

  

  她开始拒绝饮食,避免解手。一时半会儿还饿不死,但无法洗澡是对她更大的折磨。花神是多么爱美啊!没几天,头发油腻腻地打结,柔嫩的肌肤又红又痒,牢房里的污物与潮湿在她赤脚上形成一层黑垢。她恶心到无法看自己。

  

  啊,死了吧,马上了断吧!再也不要受罪了!这个念头在忍无可忍中强烈地涌上来,但是……

  

  “魅兰,你要不要就这样窝囊地在这里自杀?”她问自己。新来的神龙为什么跟我过不去?青女至今没露面,她本来就不喜欢自己,莫非故意借别人之手折磨自己?要真是这样,若她死了,岂非如了这贱人的愿!或许,她应该去哀求见见神龙……

  

  不!绝不!她神经质般地咬住银牙!她绝不、决不再哀求男人了!

  

  “求求你,带我走好不好?”曾经,她满怀希望,小心翼翼。见过他的人都死了,她还侥幸活着。他的悲痛和深情淡化了那些血腥的场面,她竟感觉被眼前的杀神深深地吸引。她忽然想过另一种生活,她为这个想法心潮澎湃。“让我回天界你也不放心吧?不如小女子以身相许,报答你不杀之恩。带我一起走好吗?”

  

  刀锋蹭过她的颈动脉,把她优美的下巴抬了抬:“我没兴趣。记住,你没见过我。” 

  

  有多少年了呢……忘了……但是她再也不会那么天真了,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哀求得来的。

  

  那么,活下去吧,活着才有主动权。

  

  她闭着眼睛把蛆虫咽下去,把脏水灌进喉咙,这顿呕吐完了就下顿再吃,她在巴掌大的牢房里解手,闻着自己的尿味睡觉。多少天后,牢房里充满恶臭,送饭的看守捂着鼻子扔下东西就跑。她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女人了,头发结成了板,脸上脏兮兮的只剩下两只眼睛还有些许光亮,睡衣已经看不出颜色,宛如两片污秽的抹布。她基本上一动不动,像结在灰尘里的茧,慢慢等待死去。

  

  啊……要熬不下去了……或许真要死了……恁是咬紧牙关,她也感到耐心在一点点离她远去。

  

  但是这一天,看守照例扔下了饭盆,当她准备去抓长蛆的馒头时,却发现饭盆里并没有馒头,只有一方丝帕。她抖开丝帕,丝帕上手绘着一幅春宫画。

  

  她烫手一般扔了它,身体阵阵发抖,牙齿格格打颤,双臂死死圈住身体,直直地盯着落在地上污垢里的男女看了许久。

  

  “33号,吃完了吗?”

  

  “吃……完了。”她递出空盆子。